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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
【冰点】:一个拒绝道路的村庄
2006-09-20
本报记者 周欣宇
    

    主流文明或许跑在前边,

    前边的前面,

    却是在我们后边坚守并照耀着的古老文明

    ……

    也许,

    她将是人类精神家园苍白衰竭时,

    最后的输血者。

    ——陈哲

    一次偶然的机会,正在采风的词曲作家陈哲无意间闯入玉狮场。那一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如时光倒流,走进了30年代的村庄”。

    这座半山坡上的小山村,有着古旧的木头房屋、曲折的乡间石板路、坠弯了树枝的苹果和久违了的原始森林。眼前的景象,让这个长发艺术家的“心灵震颤”。

    此后,他像着了魔似的,一趟又一趟前往这个村庄膜拜。在这里,他自称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灵魂家园”。他不厌其烦地把这个大山深处的普米族山寨的故事,告诉越来越多的人。也正因如此,才有了我们此次的前往。

    进山

    吉普车在铺满阳光的山谷间穿行。目力所及,到处是看不到边的绿色。阳光和植物混在一起的味道,使呼吸突然变成了享受。

    杨周明深吸几口气,眯起眼睛。“咣”的一声,车子猛地一颠,头重重地撞到车顶上,可他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理会。

    这是个40岁的普米族人,身材魁梧,脸色黝黑,沟壑纵横的面孔使他看上去和普通山里人没什么两样。从十几岁走出山寨到县城读书,到现在他已成为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最著名的企业、金鼎锌业一分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

    杨周明的哥哥杨周泽,是怒江州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河西乡箐花村的村委会主任。这个村的300多户人家,几乎全是普米族。据考证,这个总数只有3万多人的少数民族是羌族的后裔,历经千年,从大西北迁徙到大西南。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玉狮场,是箐花村所辖5个自然村中的一个。因为路途艰险,雇不到车,杨周明奉兄长之命送我们上山。他现在的家在兰坪县城,自从春节以后,还没回过玉狮场。

    山间的土路曲曲折折。吉普车像喝醉酒似地左摇右摆,车轮不时滑向一侧。车子里的每个人,紧紧拉着车顶的把手,身体还不时被重重地甩向车门。

    据说,这条已经破败、荒废的道路,普通小车、大车都上不来,只有性能优越的吉普车在熟悉地形的当地人的带领下,才可勉强一试。

    杨周明把手指向窗外:“看,这些全部是次生林和人工速生林。真正的原始森林,要到我们玉狮场才能看得到。”

    土路所经之处两侧的山坡,全部遭受过森林屠刀的砍伐。至今仍有巨大的树木尸体横陈,树桩倔强地不肯腐烂,令人惨不忍睹。

    随着路的消失,我们被告知,就要进入玉狮场的地界了。吉普车在杨周明的指引下,浑身震颤着在林子里钻进钻出、爬上爬下。山上滚落的巨石不时拦住去路。我们只有一边清理“路障”,一边缓慢前进。

    终于,吉普车停在距离玉狮场不算太远的地方。一群背着竹篓的人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他们麻利地接过行李,装进背篓。这其中就有杨周明的哥哥、箐花村村委会主任杨周泽。

    他穿一件灰色皱巴巴的旧西服,挤在人群中。羞涩与直率在他的眼神中,竟然奇妙地融为一体。

    寂静

    尽管进村的路已经不长,但还是给我们这些远来的客人一个“下马威”:裸露的石头横七竖八地卧在稀烂的泥里,人便在石头上跳来跳去。每迈出一步都令人怀疑,下一步就将摔个嘴啃泥。扛着行李的当地村民却健步如飞,一会儿的功夫,已不见人影。

    和所有的普米族民居一样,杨周泽家有一个不小的“四合院”。房子是用巨大的圆木垒成,当地人管这种房子叫“木楞房”。正房的四角立有大柱,中央立一方柱,被认为是神灵所在的地方。房间内的陈设十分简单,正对门的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旁边摆着祖先的灵位,墙上贴着3个孩子的奖状。除此外,惟一的家具便是一张床。

    一匹马、两头猪、5只羊、一群母鸡和一只叫作“巫师”的大狗,和主人一起住在院子里。此外,还有几十棵从山上采回的兰花。

    “这种兰花,听说城里卖几千元一棵,我们山上多得很哩!”杨周泽指着其中一棵憨憨地说。

    院子四周,种着大片的玉米和高高的苹果树。苹果个儿不大,青绿青绿的颜色,枝条被果实坠得垂到房檐。随手摘下几个,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在身上蹭蹭,一口咬下去,酸甜酸甜的,是城里的苹果不曾有过的味道。

    “我们这里的农作物都不用农药,肥料也只用农家肥,种出来的东西都好吃。”杨周泽颇有些得意。

    主人用现杀的母鸡招待我们。用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是普米人的传统。而他们自己每天的食物,据说除了土豆还是土豆。

    傍晚时分,火塘燃起来了。人们围坐在火塘四周,喝着清冽微酸的苏里玛酒,聊着家常。这种用玉米、青稞、麦子制作的甜酒,普米人家家会做,据说已有千年历史。几碗酒下肚,肺腑渐渐热了起来。

    “你们知道什么叫幸福吗?”杨周明捧着一个烤得焦黄的玉米自问自答,“幸福不是当大官、住高档宾馆就能获得的。幸福对我来说,就是吃一个玉狮场的青苞谷,再喝上一大碗家里酿的苏里玛酒。”

    女主人不断地把大块的木头投入火塘。木头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对面的杨家兄弟的脸,被升腾的烟雾笼罩了。

    火塘渐渐熄灭,只剩下几个火星忽明忽暗。踩着咯吱作响的木头地板回屋睡觉,偶然发现,房间竟然没有锁!从抽掉木板形成的“窗子”里,居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银河。

    入夜了。因我们的到来而变得骚动的村寨重新归于寂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似狼嗥一般的狗叫声外,再无任何声响。城市的夜,再静也静不到这种分贝。

    遗产

    见到杨金辉时,他刚刚从山上放羊回来。一顶红白相间的条纹毛线帽子顶在46岁的他的头上,很有些滑稽。他矮小黑瘦,显得眼睛特别的大。过去,杨金辉曾是玉狮场公社“副社长”,也是村里护林的精神“头人”。

    杨金辉带我们朝密林深处走去。置身森林,仿佛时空倒错,瞬间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

    越往深去,森林的景象越是奇特。几个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树随处可见,杨金辉不时停下来摸着一棵棵大树:“这是冷杉,这是红豆衫,这是榧树……”

    红色、绿色、橙色的蘑菇,妖艳的不知名的花朵,巨大的鲜红的蝴蝶,小鸟在森林上空清脆婉转的啼鸣……杨金辉说,这片林子里生活着100多种鸟。

    他快步走到一个水潭边,虔诚地蹲下,轻声招呼我们过去。“这是白龙溏,就是白龙的住处”。他说,每年正月初一,每家每户将牛奶、清酒、酥油、乳饼、茶叶、鸡蛋等祭物摆在潭边,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全家安康。

    走累了,杨金辉趴在脚下流过的山泉边喝水。我们也趴下来喝上几口,泉水甘甜清冽,冰凉刺骨。在一块开阔地坐下,杨金辉讲起普米人与森林的渊源。

    “普米族世世代代住在海拔2400米左右的半山坡”,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开始演讲,“我们普米族人有个传统,就是保护森林。因为有森林的地方里面有龙。”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林子是祖宗的遗产,不能动。没有林子,红土滑下来,村子就没了!没有林子,人死了连块合适的棺材板都没有!要是林子都没有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杨金辉介绍,普米人懂得有序地利用山林,放牧、种植少量农作物、编织竹筐草鞋、采蘑菇菌子,与那些卖了森林的地方相比,他们的人均经济收入,一直高于全县平均水平。

    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有人觊觎着玉狮场的原始林。

    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国家、省、州、县相继成立了“砍树集团”,从东北调来经验丰富的职业砍树人,举着斧头,支着帐篷,开动油锯,开山修路,道路一天天逼近了玉狮场的“势力范围”。玉狮场人拼死抗争,多次直接与砍树集团发生正面冲突。这样,在云南国有林场几乎全军覆没之时,普米族的集体林场幸存了下来。

    杨金辉曾在日记中记述了普米人和外来的砍伐大军剑拔弩张、兵刃相见的情景:“怒江州下来的伐木工人要砍树,我们和乡里打官司,没用,就组织了五六十个村民拿刀将伐木工人已经切割好的木板全部砍坏。这起事件后来被州长称为一起小型的农民起义。”

    “为什么不同意修路?”杨金辉说,“一是大家心里清楚,一旦路通了,林子必然被砍;二是百姓认为,公路修通后,很难抵制那些外来的不文明的东西。”

    杨金辉的父亲曾是氏族的“头人”。80年前,玉狮场附近的山林里,曾发生过一次普米族与另一个少数民族之间因树林而起的争斗,最终普米人获得了胜利。

    “林子是上一辈人用生命争来的,要是在我们这一辈手里被人砍了,可怎么向祖宗交代?”他激动地挥着地上捡起的一根小树枝。

    担任玉狮场公社副社长时,杨金辉经历了若干次上级政府软硬兼施的压力。自上世纪90年代起,乡里多次提出,给玉狮场修公路作为砍树的交换条件,但是杨金辉“总觉得不对”,一直没有答应。

    他找到乡长,讲起普米族的祖训:“森林如果被砍,就会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山下住的几十户人家就全完了。”乡长接受了,但最终还是砍伐了一些。而此时在山外,其他村寨的林子早已成为荒岭。

    “80年代抵制修路时,全村人都是一条心。可是后来我再拒绝修路,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乡亲。公开表示支持我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杨金辉说着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沉默了好久之后,杨金辉皱着眉,像在自言自语:“没错,深山挡住了伐木人的运木车;但大山也挡住了我们走出去的路,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这次事件之后不久,杨金辉下台了。他推荐了现在的村委会主任杨周泽。因为在他眼里,杨周泽不仅比其他人“心术纯正”,而且杨的父亲,也曾参与过当年与他族的斗争,这样的人,一定会“拼死保护林子”。

    可让杨金辉没想到的是,杨周泽上台后,“脑子里想的完全变了”。

    裂变

    83岁的“祭祀老人”杨国东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条炕上,把烟袋抽得吧嗒吧嗒响。他从十七八岁开始跟老人学习祭祀礼仪,之后几十年里,主持了玉狮场几乎所有的祭祀仪式。

    每年2月或8月最好的日子,全村人带上白羊一只,祭奠本族山神。杨国东闭上眼睛,用普米古语给我们唱起了那原本祭祀中才唱的调子。低徊平缓的曲调仿佛穿越千年历史,从老人的胸腔喷薄而出。

    “我们用钢刀来驱赶侵扰您的魔鬼,用生命来保护您,杀死人间万恶之徒,以免除对您的伤害,保佑您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杨国东老人告诉我们,普米族是一个相当重视祖先和历史的民族。每到村中有人去世,他都会主持隆重的“给羊子”仪式。杀一只羊,唱着普米族迁徙的经历,从云南一直唱到青海的昆仑山,把死者一站一站送回最初民族的发源地去。

    67岁的和国鹏擅长演唱“哩哩”,一种普米族特有的古歌。放牧牲口、田间劳动或是婚丧嫁娶时,普米人都会随口唱起这种古老而动听的歌曲。在家乡的火塘边、溪水边,在四弦琴的伴奏下,普米人能从月亮爬上树梢唱到东方泛白。走山路的时候随便揪一片叶子,他们也能吹着爬过一道道的山梁。

    “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首,因为多得数也数不清。”和国鹏翻着厚厚一本手抄的歌词说,“比如我们歌唱山间的树木,可以从树根根一直唱到树尖尖,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千百年来,普米人世代过着这种与森林相融相生、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然而不知不觉中,平静悄悄被打破了。

    2004年,国家林业部门的相关政策有所松动。箐花村获得了1000立方米的砍树指标,当时的原木开发转让价格是每立方230元左右;2005年,箐花村又获得了1000立方米的砍树指标,转让价格是260元。

    杨周泽说,这些木材都是一个四川老板来承包砍伐的。两年来,村集体通过卖树,获得了将近50万元的收入。这些钱,有些用于还债,有些用来支付了“农村电网改造”时家家户户的电表钱,有些用来盖了村委会的办公楼。还有10万元左右,今年6月,雇了台挖掘机,修了半条从村委会所在地箐口村通往玉狮场的“村社公路”,全长将近4公里。

    “要想致富必须先修路,”杨周明不止一次这样告诉村民,“修小路,致小富,修大路,致大富。”

    不久前,在乡政府的支持下,杨周泽带领全村干部到云南丽江和香格里拉考察。他的考察心得是:“准备开始试点,种植药材。生态旅游能做当然更好,如果有老板想进来投资,我们也非常欢迎。”

    据说,玉狮场的后山上有丰富的铜矿资源,有个四川老板正在疏通关系,急欲开发。杨金辉担心,杨周泽修的那半条路,将来准备通往森林腹地,其真正的目的是采矿。

    杨金辉说:“修路会对生态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开矿真正获益的是矿主,而不是村民。当所有的资源被贩卖一空,要承担生态恶化苦果的,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普米人!”

    “现在不再担心修路导致砍树了吗?不再担心外面的坏风气污染村寨了吗?”我问杨周泽。

    杨周明迟疑了约有一分钟,接过话茬:“不管怎么说,村民致富是首要任务,致富就不能不修路。为什么我们普米人要为了所谓的文化,所谓的遗产而固守贫穷?我们普米人也想过好日子!”

    而坐在一旁的杨周泽,脸上显现出复杂而困惑的表情。他半躺在火塘边的条炕上,半晌一言不发。

    闯入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外来者的偶然闯入,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给玉狮场人带来了新的希望。关于道路修与不修的角力,也因为这个第三方的加入,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2002年,正在进行村寨采风的著名词曲作家陈哲无意间闯入玉狮场。那一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如时光倒流,走进了30年代的村庄。”

    对陈哲来说,自己创作《同一首歌》、《血染的风采》和《黄土高坡》的那个时代已成往事。10年来,他自称“文化田野工作者”,为抢救濒临消失的少数民族文化,无数次往返于云南、广西、贵州的大山之中。

    “即便如此,保存如此完好的传统生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陈哲回忆说,“夜晚你站在寨子旁边的树林里,四面是山。你听他们唱歌,那声音好像是从山谷里爬上来的,越爬越高,爬到最高的地方再顺着山梁滑下来。这时候你再看月亮,蓝汪汪的,四面的树和山也是蓝的。”

    在这里,他找到了保存最完整的普米族文化,祭山神、树神、古歌、搓搓舞、古老语言……他发现,这一切都和寨子周围的森林融为一体。

    他在当时的手记中记录了对玉狮场的“惊艳”:“没被破坏的原住民文化,形态斑斓。蕴涵着古老文明的当面诉说,远古王国傲慢的微笑,以及祖先的歌唱和元神四溢的舞蹈。……原土民族文化的拙朴和多样性,为家园守护着一份精神遗产。为全体人类储备着一个可以再次繁荣的人文文化种群资源库。”

    传统文化生态的完整呈现,在陈哲看来,是在群山的隔绝中得以延续至今。而修路通常是砍树的前奏,玉狮场的林子得以保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地一直没有修通公路。陈哲试图通过自己,一个局外人的力量对抗修路。

    “那林子不能动,不能动……”他打电话给所有熟识的兰坪县政府官员、商业领袖,“你们听我说呀,林子没有了,你们将来会后悔的!找钱还有别的办法,不能老打林子的主意!”

    “那是‘活立木,活立木,活立木’,不是珍贵树种也不能动!!……”总是要谈到近乎愤怒,这样的对话才能停止。

    “活立木”是陈哲自创的一个词,指得是“活着的树木”,尽管没有特别的意思,却传达出一种悲壮的坚守。

    平静下来,陈哲开始给这些人讲道理:“所有的人物、事件、自然现象都是古歌的题材,他们对着一棵树唱三天三夜唱不完,可是树没了,古歌还能有吗?”

    陈哲也承认,卷入保护玉狮场的原始林,有些“自私”的想法。

    “这么多年,我是在向他们学习。”他说,对自然和万物生灵的敬畏一直根植于各个贴近自然的民族的灵魂中。在没有所谓“先进文化”的冲击前,少数民族孕育了多少人与自然和谐存在的经验。无论是文化保护还是生态保护,这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图景都是最终追求的理想。

    “文化就像鸟一样,需要天然生态的适度荫庇。如果‘树子’被砍了,文化的气场也会随之涣散;如果文化断根了,对于天然林的尊重淡漠起来,人随之也会妄念追心。”《拯救云南》的作者冯永锋在参观过玉狮场后这样写道。

    村里人懵懵懂懂,不完全明白陈哲这个城里人想干什么,却又本能地感到,让外面的社会知道普米族、普米文化是好事,没准能给村里找到新的出路。

    希望

    因为已经“来不及说理了”,为了延续他所认定的“文明”和“价值”,陈哲在玉狮场成立了若干学习小组:祭祀、古歌、草药、纺织、口弦……采用由老人带徒弟的方式展开。“普米族传统文化传习小组”还被纳入文化部民族民间文化保护试点名单。

    今年,陈哲挑选了一些年轻的普米族姑娘带到北京。一来为了向外界展示普米族的口弦、四弦琴、撞胯舞,二来也是为了给玉狮场的未来“增强些免疫力”。

    “让年轻人提前明白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再由他们去影响父辈,”陈哲打量着身边的几个姑娘,“一旦有外来的东西破门而入,她们可以作出客观的判断,哪些该要、哪些不该要。而不会哗地一下,兴高采烈地完全放开,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在陈哲看来,缺少文化免疫力,当地人就会为了经济利益卖掉“神树”,就会轻易接受外来势力的“安排”,继而成为主流社会的附属。茂密的森林、洁净的水源、厚重的文化可能在被认识到其珍贵性之前,已经永远地毁灭。

    为了让姑娘们逐渐适应城里的生活而不被污染,陈哲精心挑选了顺义的一处高档社区里面的公寓,尽管租金昂贵,他还是一狠心租了下来。因为那里不远处有山,一出门有湖,空气相对清新,与姑娘们从小生长的环境比较接近。

    除了每天排练歌舞,为今年10月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民歌盛典”做准备,陈哲还要求姑娘们多读些本民族的历史,经常想想“普米族的未来该怎么办”。

    杨金辉的侄女杨德秀也在其中。这个普米名字叫古力·茸米(意为乖乖女)的21岁姑娘,有着普米人的淡褐色皮肤,脸上布满了淡淡的雀斑,却让人惊叹于她山泉一般的美丽。

    参加陈哲的“小组”以前,茸米是村里小学的代课教师,每月有400元的收入。辞去这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曾遭到过妈妈的坚决反对,但茸米不听。她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在舞台上唱歌跳舞的生活”,她幻想着将来一天成为明星。

    茸米现在对北京的评价是,这里的人挺好的,别的都不好。

    陈哲回忆说,姑娘们刚到北京时,顿顿饭都要吃“洋芋”,因为她们在老家,一年到头吃的只有洋芋。而现在,她们已经习惯于每天搭配不同的蔬菜了。

    茸米常常想家,想念妈妈、哥哥和弟弟,想念以前走遍森林放羊的生活。以前,茸米最开心的事,就是在月亮出来的夜晚,跟着自己的影子舞蹈,自己的影子长长的,自己动,影子也动。

    “那时比现在快乐多了。”茸米叹了口气。

    陈哲总是不失时机地教育这些姑娘,要对城市保持适度的距离,要“不卑不亢”。姑娘似乎也很能领会陈老师的意图。当被问到愿不愿意留在北京时,茸米说:“有机会的话留下也很好,没机会的话回去也不错。”

    一次,陈哲提出要带姑娘们到城里买衣服。几个姑娘表现出从没有过的高兴,“一蹦三尺高”,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这一幕,深深刻在陈哲的心上。

    绝唱

    离开兰坪前,我们见到了金鼎锌业集团的党委书记杨道群。这个当前兰坪县普米族人当中最大的官员,也是玉狮场人,他从十几岁就离开山寨,“参加革命”。在玉狮场许多重大问题的决策上,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力。

    在气派的办公室里,杨道群向我们讲述了他小时候的玉狮场:那时,山上有老虎、豹子、熊、金丝猴;下雨不用搭雨棚,随便找一棵大树,就可以坐在树下煮饭吃;村里的路原来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铺的全是青石板路,“大跃进”时青石板全被挖了起来,拿去修水道,路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现在因为进山的路太差不敢走,我七八年才回去一次。只要回家一趟,出来后难过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他说。

    杨道群分析,玉狮场人想要致富,靠农业肯定不行,出去打工因为文化素质太低也不行。“玉狮场背后的林场有些矿,可能解决些问题”,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矿开了,村里人可以去劳务打工,也算是享受资源的权利。”

    回京后,在网上搜索玉狮场时,偶然看到云南省国土资源厅发布的《探矿权证领取通知》,其中包括2006年5月15日签发的“云南省兰坪县玉狮场-菊香锶矿地质普查”。

    这就是杨金辉一直担心的开矿的事吗?还是这只是其中之一?为什么杨周泽等人都没有提及,他们是并不知情,还是故意隐瞒?

    因为林木的经济价值和蕴藏的矿产资源,究竟还有多少人在觊觎着玉狮场的这片林子?

    面对势不可挡的“现代化”和“主流文明”脚步,一个村子、乃至一个民族的力量能有多大?

    最后的原始森林真的行将成为历史?最后的灵魂家园真的即将奏响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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