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奔北京来的目标似乎很明确:做摇滚乐。那年他22岁,从没摸过吉他,连乐谱也不识。    他的老家在浙江海宁的一个小镇,父母在镇上开了一家小饭馆。他虽然进了重点高中,但厌学,天天泡在篮球场上,学习成绩一直很差。    “实在是被应试教育压抑得不行。”许多说,自己到现在还常做噩梦,梦见又在考试。而摇滚乐,让他找到了一个出口,更直接、更彻底地宣泄自己。他尤其喜欢崔健、张楚,觉得他们有思想。    1999年下半年,许多来北京时的心情,就跟朝圣者一样。    他去了一家音乐学校,那地方被称为地下摇滚乐的摇篮,聚集了全国各地热爱摇滚乐的青年。两年后的夏天,他从这所学校出来,在北京近郊的一个村子,租了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闭门写歌。小屋有一扇窗户,他只是透过这扇窗看世界,把自己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离。    开始还有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觉,写了一些表达自我的歌,有首歌是这么写的:别哭,冬天有些冷/但我们还有坚强/我们生来倔强/所以总在迷茫中前行/荒凉的旅途/寻找着一种东西/它让我们不再害怕/歌唱,不管数九寒天/用声音温暖这天空……    封闭的时间一长,灵感枯竭,写出的东西也干涩,许多的信念开始松动,他感到迷茫。又得吃饭交房租,迫不得已,他走出小屋,去地铁、地下通道卖唱,挣些钱活命。一周唱三四次,唱一下午能挣三四十块钱。    一次偶然的机会,许多认识了同样在地下通道、地铁卖唱的孙恒。孙恒来自河南,除卖唱外,还常去一个为外来打工妹服务的公益机构参加活动。有一次,那家机构去一个建筑工地赠书,孙恒给工友们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许多跟去了,管摄像,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去工地演出。    虽然只唱了一首歌,但一下开阔了思路,让他们找到一些感觉。再后来,孙恒去天津一个建筑工地演出,回来谈到演出受欢迎的情形,大家颇受鼓舞,于是决定组建一个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    他们只有两把吉他,大伙又凑钱买了一面大鼓,抽时间排练。正式演出的那天一大早,他们用一辆三轮车把大鼓和几个破旧的小音箱驮上,骑了一个多钟头,从五环外一直拉到二环内。    许多从来没当着这么多人面唱歌,演出让他至今难忘。    演出是在施工现场的一块空地里,工友们坐在四周的沙堆、砖头上,他们不停地叫好、鼓掌,反响极其热烈。以前,许多在地下通道卖唱时,虽然人来人往,但很少有人停下来欣赏,那是一种自弹自唱孤独的表演。而在工地为工友演唱时,感觉完全不同。这一次,许多是以一个准摇滚青年的姿态,给工友唱自己以前写的那些歌,一见大伙儿这么热情,他真的有些害臊。    日后,演出多了,跟工友们接触也多了,他潜移默化地改变。许多住的村子有所打工子弟小学,他去应聘当了音乐教师。家访时,他看到的是一个个简陋的家,但却又怀抱希望努力地生活;冬天,他去工友们的工棚,里面冷如冰窖,但辛辛苦苦干一年活儿,却还为拿不到工钱发愁。    他不断地反思,重新给自己定位。“我觉得自己以前生活得空虚,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出门在外的打工者。当初的摇滚青年,只是一个悬在半空中的符号,空得很,自以为看清了世界,其实还是雾里看花。而现在,我又重新回到了地面,再写歌时,也有了转变,从只写自己到开始关注别人。”    许多写出了《打工号子》这样的歌。这首歌第一次在工地演唱时,就受到工友的欢迎:我们进城来打工/挺起胸膛把活儿干/谁也不比谁高贵/我们唱自己的歌;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唱到“嘿呦嘿呦嘿呦”时,全场的工友都跟着他一块吼唱。这么多人在唱自己写的歌,许多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过瘾,脸发烫,心狂跳,大受鼓舞。    “我开始写这种歌,还是一种压抑中的呐喊,后来变成讲述大家的故事。只有融入他们中间,才能写好。”许多参加了“农友之家”,这个机构每周给农民工举办各种讲座,请打工者讲自己的经历,还办有小报。    他写过一首歌,叫《一个村里来的小伙》,说的是一个跟着老乡来城里打工的小伙儿,来之前通过电视看到城市的美丽,也就有了幻想。来到北京后,看到霓虹闪烁,高楼林立,比电视里还漂亮。城里人对他说:好好干,只要你有梦想,将来就能和我们一样!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辛苦地干了一年,还不一定能拿到工钱,而那些人说的话,就像天上的馅饼,是不会掉下来砸到自己脑袋的。    “出路在哪里?这需要我们自己去走、去摸索,但前提是,我们必须直面现实生活。表达是我们的权利,当人情绪低落时,诉说诉说生活的艰辛,可以让自己释放一下,然后明天接着干活儿。”许多说。    许多第一次见到来子,是一个寒冷的冬日,他正茫然地蹲在马路边。    来子20多岁,在他的老家,人们管大米叫“来子”。他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一天夜里清扫工地前一段马路时,遇到几个喝醉酒的流氓,追打他,头被打破,虽然报了警,但没着落。工头却因此把他开除了。来子要这几个月的工钱,工头又推托说要到年底才发。身无分文的来子,跑到劳动监察部门投诉,可工作人员要他拿出劳动合同,工头哪有和来子签什么合同。所以,出了举报接待处,来子便迷茫地蹲在路边。    许多向来子介绍“农友之家”,让他去参加法律维权培训,来子去了。在那段时间,来子写了《北京、北京》的歌词:北京好大好大/北京好冷好冷好冷/北京也好热好热/北京没有我的家。    “读第一遍,我就被打动了,它说出了千千万万在北京打过工的人的心里话。”一口气,许多给来子的《北京、北京》谱了曲:记得那年我来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磕磕碰碰/坎坎又坷坷/心中的辛酸不知向谁说/一年一年过去啦/我的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钱倒是没有挣多少/委屈却受了一大把/我心中的姑娘/你到底要何时才会出现/我心中的梦想/已慢慢模糊了/北京啊北京/你是否还是我心中的北京。    许多还写了一首新歌叫《六里桥》。六里桥有北京最大的农民工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因为邻近西客站和一个长途汽车站,好多来北京打工的人下车就直奔六里桥。路边坐着一堆堆、一串串找活儿的人,随身带着行李铺盖、干活儿的工具,手里举块牌子,写着自己能干的工种。木工、电工、厨师、保姆等,啥活儿都有。    许多在六里桥跟农民工做过访谈,了解到不少内情和故事。在六里桥等活儿的人,一般只接零活儿,因为干长工的话,工钱很容易被克扣拖欠。他们接一个活儿,干几天,干完了再来等活儿。但上当受骗的事还是经常发生。比如有黑保安公司把人招走,关在一座大院里不让出去,讲些恫吓的话,把人驯服后,再送去做保安或干别的活儿,但工钱由黑保安公司直接领取,真正干活儿的人却拿不到一分钱。所以,在六里桥,许多见到不少身穿保安服的青年,他们大多是顾不得拿行李,直接从干活儿的地方逃出来的。还有人被骗到外地去干活儿,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黑砖厂或黑煤窑,有专门的打手,不听话、不干活儿就打。    六里桥的人慢慢也有了经验:一般来说招保安的,没人会去;碰到招人去外地干活儿的,先假装答应,再想办法把对方买的火车票拿到手,最后,在检票上车之前溜出车站,把火车票退了跑掉。    许多能感受到在六里桥等活儿的民工们无奈的心情,也看出这里最大的问题是不规范,受损害的是打工者,他们的权益得不到保障和维护,而且维权成本极高。    《六里桥》唱道:六里桥,俺们的根据地/大伙在这儿打零工/这样可以防止上当/这是大伙一致的意见/白天大伙在六里桥/晚上就睡在西客站/到了冬天就去南方/辛辛苦苦,为的是把钱赚。    许多他们的“打工青年艺术团”,已经出了第一张音乐专辑,唱片公司说发行了10万张。拿到版税后,他们在北京东六环外的金盏乡皮村办了一所打工子弟小学。现在,第二张专辑正在录制。他们想把“打工青年艺术团”的音乐做成品牌:一个打工群体大众文艺的品牌。计划每年出一张专辑,大家写,大家唱,只要是反映打工群体的优秀音乐作品,都可收录。许多说自己现在写歌,不缺故事,不缺素材,好多内容都来自打工者,要写的东西挺多。    就快30岁的许多,已不像刚来北京时那么孤单和懵懂,他有了一帮志同道合的哥们儿,也找到了自己的写歌路子:创作“打工民谣”。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他要写这个时代的民间文艺、劳动者的歌。“肯定不像校园民谣那么唯美、缠绵、精致,而是粗糙粗犷的,透出血和汗的气息气味。它不是让人沉醉在虚幻和迷茫中,而是直面生活,是快乐就唱快乐,是苦难就说苦难。有了直面的勇气,才有反思的力量,才有改变的可能,通过歌声,来叫醒自己的神经。”    前不久,他们又用DV拍了一部小电影《顺利进城》。讲的是一个名叫顺利的农村青年,头一次来北京打工的遭遇。首映式定于元旦在皮村举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