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经历了人生最漫长的5年，因为我碰到了上司老王。看见过媒体痛斥某些博导吧，在学生论文的作者前面署上自己的名，那叫学术不端行为。可我这个经理是整个把下面人辛辛苦苦干出来的策划案完全据为己有，别人的名字连影子都没见。在很长时间里，他拒绝进人，我是他唯一剥削的对象。

    一天，和老总在电梯里碰上，他盯了我一秒钟。“最近家里事比较多吧？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王经理是老实人，太辛苦了，你要为他分担。”

    我的嘴唇在哆嗦，手心里全是汗，总裁哪知道我每天一家家地跑调查，做了很多报告，可都被那摘桃派掳走了。我心里一阵痛，想把老王的真面目呈现在老总面前，可我说什么？张口就流泪吗？我很有这个冲动，但太丢人了，老总会相信我吗？而且，又是在电梯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紧地盯着电梯闪烁的灯光。

    “叮咚”，老总办公楼层到了。这声音如同炸雷一般，首先是对我的一种解脱——我用不着陷入是否声讨的内心交战中了，可随即而来的是我对自己的最后通牒——我应该跟着老总去办公室讲清楚！但直到电梯关门之际，我嘴里才嗫嚅出一句话来：“我会注意的……”

    回到家，我痛心疾首，彻夜难眠。我知道老王肯定在上司面前抱怨自己累得要死，我怨恨老总，他怎么这样不能知人善任！当然我更恨自己，我如此依赖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环境，哪怕要付出职业声誉的代价！痛定思痛，我归结为自己的语言表达系统“不适应激烈场合”。

    实际上，不仅仅是对老总和老王，就是在其他需要分辩和坚持的场合，我也会表现得很“窝囊”。比如餐厅服务员上菜太慢，人都要走了菜才来。我的选择就是，忍了，乖乖把账付了，而不会像我的闺蜜珊珊那样——据理力争，要餐厅承担相应责任。再比如那次去商场退鞋，我穿了一天鞋就坏了，可商家非说没责任，是我不会穿鞋造成的。我气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却一句有分量的话都没说出来。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斗争面前连连惨败，后来索性退出战斗，期待这样内心就平和了。我依然埋头工作，除了谈事，尽量不和老王过多来往，既然一打交道我就输，那就回避。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公司想与一重点高校联合调查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让本部门写个策划案。我拿回家，点灯熬油地把任务完成了。第二天老王来了，拿着我的策划案直奔老总办公室。

    吃过午饭，老总下来了，我被叫进老王房间，“方案不错啊！钱敏很用功，一看就是你的写作风格！”老总乐呵呵地表扬我。我心中涌出欣喜，而后马上警惕起来，老王会怎么想？

    果然，老王急了：“原稿比较乱，我改了一上午，确立了文章结构，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

    我的肺在起起伏伏大开大合，几年来在他手下受的气眼看就要喷涌而出了。我想罗列他长期欺上瞒下独享功劳，总拿干私活儿的票去报销，揭露辞职的小马是怎么被挤走的……一个压扁了的弹簧想张开了，一只被挤在旮旯里的小鸟也要鸣叫了。荆棘鸟一生只鸣叫一回，死了也甘心啊。

    “我……”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可我的表现，一定就像电视剧里求爱的男青年，成心让人着急。当时老王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也不敢看他……直到这个机会错过。

    我很崇拜那些勇于直言的人，他们能挑明矛盾、解开心结，他们理性果敢、进退自如。我知道自己窝囊，也试图改变，但要战胜自己实在太难了。回想起初的恐惧，竟仿佛是从儿时就萌芽的。

    一直长到6岁，我还是父母宠爱的娇娇女。父母对我百依百顺，稍有不顺心，我会立刻躺到地上打滚。娇到什么程度？举一例证明：一天，家里来了客人，可我要求父亲立刻陪我玩。父亲抱起我哄劝，我却拿起手中的玩具一下下打着父亲，突然间，玩具在他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痕立现……我有点儿害怕，父亲却没有生气，只是在客人面前略显尴尬地解释着……要知道我父亲是军级干部，在外人面前极有威严。

    当我被送到幼儿园时，称王称霸的好日子也彻底结束了。上幼儿园第一天就被安排寄宿。那天晚上，所有小朋友都睡了，只有我睁着大眼睛注视着黑暗空旷的宿舍，只有地上一线灯光闪烁不定。那种恐惧、孤独、无助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恍惚中，我听见两个老师在房间里窃窃私语，我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腾地站起来，指着她们大声喊，小朋友都睡了，你们还讲话……

    现在想来，当时可能是为了排遣心中的压抑？宣泄“被遗弃”的不满？结果是，两个女老师呵呵地笑起来。她们没理我，一转身到外间教室继续聊天去了。

    后面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据家里人说，我后来号啕大哭、又喊又叫，几乎闹了一夜。从此，我再也没有住宿。

    但从那以后，我仿佛就变得沉默了，我好像知道，外面的世界和家里不一样。别人不会像父母那样宽待纵容你。不仅是成人，连小伙伴也不会都听你的话。从幼儿园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慢慢长成了一个小胖子，好多同学都在我后面追着叫“钱小猪”！在这种外号面前，我更抬不起头来，我变得沉默、孤僻，在幼儿园、学校独来独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上中学。

    大人们以为家里的女孩长大了，文静懂事了，经常表扬我，我也觉得自己理应如此，但长此以往，这似乎形成了我现在的性格：在外面逆来顺受，和别人交往要么就很深入，要么就很冷漠。工作以后，我也想改变现状。我看过《说三国话权谋》，看过古代韬略《素书》，但一直不得要领。我不需要韬略，只想理直气壮地说出事实和我的感受。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是我的态度“纵容”了老王，如果他手下是个善于斗争的员工，他没准儿是个老好人，甚至会软弱可欺。

    但我只能干属于自己风格的事，背拗自己的个性，只能让生活变得一团糟。所以我现在碰到冲突就沉默，决不想出头。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遇到矛盾就往家里打长途电话，发泄自己胸中的“百万兵书”，当然了，这全是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