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说我“正在经历一个儿子的寒露和秋霜”,这句话让我掉下泪来。如果说人的一生是一条通道的话,那么我想说,2006年是最为黑暗、最为阴冷的一段,因为在这一年的9月,我失去了他,我的父亲。他并不太老,只有68岁。 这一年,我知道了什么是悲伤。我常在心里呼号,我哭着喊:爸爸,爸爸,我怎么能够失去你!但我知道,我已永远没有了他,有时走在路上想到这个,我都忍不住地想蹲下来抱头痛哭,我很痛,悲伤像突如其来的冷拳,打得我无可奈何,躲不掉、逃不脱。我从没向别人诉说过我的悲伤,因为我知道,这是每个人都得经历的苦难,诉说毫无意义,只能独自承受。自从他检查出得癌症到去世,整整两年时间,这两年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与病魔苦斗,他的手臂上布满针孔,密集得让护士头痛,因为针头不知朝那儿扎;他一天吃的各种各样的药足有一小碗;他整日整夜地咳嗽,没法睡觉;他的体重因药物的作用一会儿增加一会儿减少……但即便是这样,他还安慰其他的病友,帮助他们分析病情,跟他们开玩笑,鼓励他们树立生活的信心,他是病房的灵魂式人物,有他在,癌症病房里的愁苦气氛减轻了许多。那样的时刻,我总是很自豪,因为我有一个如此善良的父亲。 父亲去世前一个月的一个黄昏,我到医院看他,我沿着林荫道慢慢地走着,快到肿瘤病房,那个被他戏称为“阴阳结合带”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他坐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下的一张长椅上,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黑色裤子,面容沉静,神态清朗,他的面前是一丛盛开着桃红色花瓣的夹竹桃。他的样子与黄昏时的背景是那么谐调,有一种庄重静穆之美,他仿佛融入了岁月,有一种永恒的味道。那一刻,我感到震撼,因为我发现男人在死亡面前是可以活得如此从容、如此镇定、如此富有尊严的。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俩人无语,慢慢地,我将手一寸一寸地挪过去,我握住他的手,一句话没说,直至黑暗降临。四十年了,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握他的手,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男人,而那一次的握手,仿佛是神的安排,没有那一握,我将抱憾终生。 2006年过去了,父亲也彻底地退出了我的生活,我的一切他都不会再知道,他让我经历了一场彻骨至痛的寒冷,但他也给我留下了一笔最为珍贵的财富,那就是他让我知道,做男人的无论面对什么,包括死亡,都要镇定、从容、善良、富有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