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发生的雨崩雪崩事件再次引发人们对旅游安全问题的关注。业内人士指出,雪崩事件说到底反映了外来文化和本地文化的冲突。
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境内的卡瓦格博雪山是藏民信仰的神山,转山朝拜卡瓦格博是藏民一生中最虔诚、最神圣的大事。在他们心中,卡瓦格博既是主峰的名称,也是以主峰为首的一群神山的统称。但是后来由于外界的误读,卡瓦格博一直被叫做“梅里雪山”。一段时间以来,人们把梅里雪山作为旅游对象在开发,没有把卡瓦格博作为朝圣之地来看待。有学者认为,朝圣卡瓦格博和到梅里雪山旅游,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切入点找错,才会出现了一连串的问题。
不能忘怀的山难
此次雨崩雪崩的发生,被认为是继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在梅里雪山集体罹难后的第二次大山难。山难的痛苦记忆仍然清晰,人们对梅里的挑战却一直没有停止。
登山行动把梅里雪山炒得名声远扬,但实际上外界很少有人知道当地人对此事的态度。一些环保者走访当地村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明永村村长大扎西说:“卡瓦格博是我们藏族人最大的一个神,整个藏区的老老少少都在朝拜这个神山。保护卡瓦格博,一是不登山,二是不破坏,药材不能挖。”
原西当村村长贾都说:“老百姓按传统习惯,每天到雪山对面的飞来寺烧香台,把反对登山的意见反映到山神那里。我们祖祖辈辈都朝拜卡瓦格博,如果登上去,我们朝拜没有意思,旅游也没有意思了。”
登山活动陆续在网上引发了讨论,人们开始思考人如何与山相处。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郭净博士说:“讨论从登山说到对自然、对他人、对生命的尊重,思考的问题越来越深入。这种讨论比冲顶活动本身更具有历史价值。”
1991年的梅里山难在日本和中国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山难,它催生了中国的山难救援组织。如今,一些登山爱好者成了卡瓦格博忠实的信仰者,每年必来朝拜。他们还以集体和个人的名义,对云南贫困人群和中国留学生提供援助。
2006年12月曾试图攀登梅里雪山而失败的中国登山队队长王勇峰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他已不打算再登梅里雪山。他说,刚开始登山时,每次登上一座山峰都很有成就感,那种征服的感觉让人很兴奋。可一次次参与救援活动,看到身边人遭遇的山难,使他逐渐改变了对山的感觉:你对山好,山也会回馈你;不要怀着征服者的心态对待山。人要学会尊重山,“山曾经是我的对手,但我现在把它当做朋友”。
旅游热潮像雪崩一样砸在村民的头上
郭净曾亲眼目睹了旅游给当地藏民带来的变化。他说:“村民们根本没有想到,旅游那么快就来到他们身边。旅游热潮像雪崩一样砸在他们的头上。”
2003年,是藏历水羊年,也是卡瓦格博雪山12年一轮、60年一遇的本命年,众多朝觐者和游客前来朝拜。“2003年,我们曾在德钦的羊昭桥做过一个统计,这一年有10多万人从这座桥上走过。当你亲眼看到有10多万人来朝圣卡瓦格博时,你才会知道这座山的名气有多大。这也是目前我们所知的国内最大规模的一次转山活动。”郭净回忆说。
德钦县的旅游从此名声大噪,游客一年比一年增多。据德钦县政府提供的数据显示,2006年该县接待国内外游客50.03万人次,同比增长32%;旅游业收入达3亿多元,同比增长43.1%。其中,旅游门票收入262.5万元。
转山朝圣分内转经和外转经。内转要四五天。外转是从朝拜者的住地出发,绕雪山一圈,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内转从德钦县城外6公里的飞来寺出发,沿途经过明永村、西当村、热水塘,最后到达雨崩神瀑。这条线目前是自助旅游者的经典线路。
“雨崩村过去是周围几个村中最穷的,可是现在村民们有钱了,但有钱不一定使人更幸福。”郭净说:“2002年我去雨崩,和村民们在草地上扎帐篷、喝酒,老人为我们吟唱歌颂神山的经文。夜里12时以后开始跳舞,要跳到凌晨两三时,有人甚至跳到天亮。可是现在再去雨崩,这些活动很难看到了。雨崩马少,游客多,路又远,家家都忙着给游客去牵马了,麦子、青稞没人割,外村的人就来为他们打工,以前的农民成了老板。大家都忙着迎接游客,很少有时间去草地上喝酒跳舞了。”
记者在卡瓦格博文化社的网站上看到雨崩村的两份村规民约,一份定于1991年,一份定于2004年。1991年的村规民约共有10条,内容很简单,主要申明要团结友爱、搞好社与社之间的关系,要求村民要爱护山林、牧场、水源,不能打猎;2004年的村规根据新情况对内容做了调整,其中有5条涉及旅游中的牵马住宿问题,对违规者制定了处罚办法。由此可见,旅游已成为雨崩村的主要经济来源。
雨崩村的顿珠江初在游客中的知名度很高。他的梅里客栈在众多驴友的雨崩旅游攻略里频频出现。2002年,顿珠江初贷款盖起雨崩村第一间客栈,有床位20个,当年就还清贷款,还赚了两万多元;2003年,他将客栈扩建为30个床位,并开了一个小卖部;2005年,他的客栈已经有床位60个,还增加了一个有太阳能热水的洗澡间。梅里客栈2003年收入为5万元,2004年为7万元,
2005年为10万元,2006年为13万元。
明永村是另一个因旅游而富裕起来的村子。目前,全村52户人家都投入到马帮运输游客之中。经过几年发展,一户人家已从饲养一头骡马发展到多头。村委会把农户从1号排到52号顺号派工,每户每天至少有一人一牲“当差”,年纯收入上万元。在旅游旺季时,每匹马一天要跑10多趟。
“现在在明永,马取代了其他牲口,村民连牛都不养了,地里割下的麦子都拿去喂马。吃的用的全用钱去买。过去自给自足、不依赖人的生活现在变得很依赖了。他们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每家派一个人到汽车场去等游客,游客一来就抽票,抽了票就把游客往山上送。他们的生活被旅游拴住了,每天像上班一样,不再像原来那么自由自在。”郭净说。
当地藏民说,我们的快乐丢失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生活有了改善的当地藏民竟然说:“我们的快乐丢失了。”
德钦县卡瓦格博文化社成员、明永村的诗人扎西尼玛说:“当我看见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的村民们在小路上挤着跑着,给游客牵马时,我的心很痛。其实以前我们的性格是不喜欢给人家牵马的。”
2003年以来,以保护、传承、发展卡瓦格博地区民族民间文化为宗旨的卡瓦格博文化社在一些国际NGO组织的资助下,展开了梅里雪山圣景文化与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在调查中,他们发现了村民的变化。文化社的一名成员木梭对此作了记录:
“从前的桃源村(化名)是我们县最贫困的村子,一年的粮食不够吃,要靠国家的救济粮生活。那个时候,村里的人很团结,他们相信自己的神山,每天许多时间要花在与自然神灵的交流中。”
“但是旅游发展以后,他们原有的团结合作精神已经没有了,祖上留下的关于保护神山林地的规矩已经被本地的人们打破。因为桃源现在成了一个旅游热点,家家都想把自己的房子造得更华丽、更能吸引游客,于是大量砍树盖房,最后连神山的领地都没有放过。”
“现在,他们的精彩歌舞已经不再是随兴而起了,而是有游客给钱的时候才会请人来跳几圈。外来转山朝拜的藏民们已经不是他们要接待的客人了,他们每天都忙着迎送游客。一次迎送,要步行近10公里的山路,哪有时间去传承那些与神山对话的宗教仪式呢?过去人不能涉足的神的领地,现在只要有游客要求,村民们就敢带过去。”
卡瓦格博文化社项目组的到来,让村民开始了反思:“现在,我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房子建得越来越大,山林却越来越少,人情越来越冷。”
调查让卡瓦格博文化社的成员非常感慨:“我们来晚了,或者说,旅游业来得太早了,太快了,当地人还没有做好准备。景区的开发还在进行,不知道他们在有了更多钱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快乐和幸福吗?”
大众旅游方式冲击村民传统文化
卡瓦格博文化社一个有关香柏树的保护项目,及时制止了当地人对这一资源的破坏。
卡瓦格博地区的香柏树,被朝圣者们视为神树,朝圣时人们要焚烧香柏枝敬神山。但随着旅游者增多,香柏树遭到了很大破坏,多被当地人以两元钱一枝的价格卖给旅游者。
“人们为了获得神山的庇护,却大肆采伐香柏树来敬神山,眼看着神山身上美丽的衣裳被剥去。我们不想人们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我们要保住美丽的家乡和神圣的卡瓦格博的尊严。”卡瓦格博文化社的这个保护项目一年便取得了成效。他们结合当地传统文化,请高僧用佛教的环保思想进行宣传,并在各个贩香点和游客集中地张贴呼吁书。这项工作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对香柏树林进行了封山保护,整顿了香柏树贩卖市场。
然而,另一些有关旅游的竞争,卡瓦格博文化社这样的民间组织却无能为力。
德钦县城外的飞来寺是眺望梅里雪山太子十三峰的最佳点,也是藏民朝拜神山之地,是一个著名的景点。许多游客住在这里,第二天清晨观梅里雪山日出。飞来寺的宾馆客栈因此迅速增加,有的客房在旅游旺季时可以卖到700元一间。但是麻烦也由此而来。
飞来寺是一个水资源缺乏之地,宾馆客栈的增加,使水资源更加紧张,每家客栈每天都要开车到几公里以外的地方拉水。由于缺水,一些客栈便把房间里的卫生间锁起来,游客上不了卫生间也洗不了澡,怨声载道。
由于飞来寺和雨崩的客栈增多,处于中间的明永村受到很大冲击,许多贷款建盖宾馆的人家至今收不回成本。
大量和宾馆一样的标准间在这些世外桃源出现,让一些从事自然和文化保护工作的人深感不安。
“村民们以为城里人需要这些标准间,其实,人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要住和城里一模一样的标准间?本来旅游是想到一个与原来生活不同的环境里来改变心情,可是来到不同的环境却要住在一个和原来一样的房间里,这违背了旅游的初衷。”郭净说:“而且宾馆的建盖还冲击了当地文化。我们在调查中发现,藏族民居内木柱、火塘、屋顶的经幡台等,都和神山有着联系,一个房子就是一个小宇宙,包含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观念。可是标准间的模式改变了这一切,在标准间里,所有与神山有关的东西都不存在了。标准间还耗费资源,人们的生活污水该流到哪里?”
郭净说,游客到明永,看了冰川就走,很少有游客留下来去村里看村民的生活;游客住在雨崩村,也只是为了去看神瀑,雨崩村像一个大本营。“实际上村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如果和村民待在一起聊聊天,会有很多收获和启示。”
他说:“旅游和当地村民不发生关系是个很大的问题。游客的进入方式和态度会影响村民对旅游的态度,如果游客只是来了给钱就走的人,村民是不会把游客当客人来看待的。”
照片: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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