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6日,在中科院成都分院生物所研究员印开蒲的办公室里,笔者写下了一张“生死状”——
本人自愿参加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组织的“沿着威尔逊之路,重返中国西部花园”的课题野外调查。在野外工作期间,如出现一切意外,均由本人自行负责,与中科院成都生物所无关。
王丽
从这一天至9月23日调查结束,短短8天,我和印开蒲等5人,沿着100年前英国植物学家尔尼斯特·亨利·威尔逊走过的路线,体验了一次跨越百年的旅程。
按原定计划,我们本该7月中旬出发,但进入夏季后四川西部地区连降大雨,多处公路塌方。在两次推迟行期之后,最终于9月成行。此行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威尔逊当年在四川西部地区拍摄的一组老照片上的遗址,并重新进行定位、拍摄。
尔尼斯特·亨利·威尔逊生于1876年,是20世纪初英国著名自然学家、植物学家、探险家和作家,曾任美国哈佛大学植物研究所所长。
1899年初,威尔逊第一次踏上中国西南部人迹罕至的土地。此后,他被这片神奇的植物王国所吸引,共计4次到此收集植物,足迹遍及四川、云南、湖北、江西等省市,尤以在四川境内收集的范围最广、持续的时间最长。在前后12年时间里,他一共收集了65000多份植物标本(共计4700种植物),并将1593份植物种子和168份植物切片带回了西方。其中,最著名的,有被西方称为“中国鸽子树”和“手帕树”的珙桐,有被称为“高傲的玛格里特”的黄花杓兰,有被称为“帝王百合”的岷江百合,有被称为“花中皇后”的月季,还有被称为“华丽美人”的绿绒蒿以及后来成为新西兰重要的栽培水果“中国鹅莓”的猕猴桃等。威尔逊因此被西方人称为“打开中国西部花园的人”。他撰写的《中国,园林之母》一书,至今在西方世界备受推崇和赞誉。
1908年,威尔逊第三次来中国时,随身携带了两架照相机。在采集植物标本和种子的途中,他拍摄了近千张照片。这些照片忠实记录了一个世纪前中国西南部地区的自然风貌和人文地理。其中有伴随威尔逊走过千山万水的中国挑夫,有山间平坝上带有书院的美丽古镇,有偏僻乡村高大精美的贞节牌坊,也有在中国收集文物的西方商人和当时商会活动的场面。当然最多的还是沿途的山川地理照片。其中,每一张照片上都用英文注明拍摄时间、地点及所在地的海拔高度。
百年叠影
9月17日一早,冒着萧疏的秋雨,我们向海拔4520米的巴郎山口进发。在一个叫银龙峡谷的地方,印开蒲让车停下来,用卫星定位仪补测了已经重拍过的一张老照片。望着眼前雾气蒸腾、几乎与威尔逊留下的照片中一模一样的山形和溪谷,刹那间百年的时光似乎凝固了,一种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感慨,油然而生。
还好天公作美,车子到巴郎山脚下时,雨停了。随着海拔渐渐升高,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壮观。当车子盘旋到接近山口的地方时,大片大片的高山草甸出现在我们视野里。印开蒲说,如果是6月份,姹紫嫣红的各色野花会竞相开放,整个高山草甸会变成一片花的海洋。也就在这个地方,威尔逊留下了一段令人神往的描写:
一直延伸到巴郎山口的、长满绿草的山脊上的植物种类具有明显的高山特征,草卉的数量大得惊人。精力旺盛地生长着的大多数草本植物正开着黄花。这种颜色占有绝对的优势。在海拔11500英尺以上,华丽的全缘绿绒蒿,开着巨大的、球形的、内向弯曲的黄花,在山坡上盛开,绵延几英里。千万朵绝无伦比的绿绒蒿,2~2.5英尺高的、耸立在其他草本之上,呈现一片景观宏伟的场面。我相信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夸张豪华的地方。
威尔逊文字中提到的绿绒蒿,就是后来被他引种到欧洲花园的“华丽美人”。这种花属罂粟科绿绒植物,全世界共有49种,中国便有40种,生长在海拔3000米~4500米的高山灌丛草甸地区,主要分布在西藏、四川和云南一带。威尔逊发现的叫“全缘绿绒蒿”,在西方被称之为黄色罂粟花。每年六七月开花时节,黄色的花瓣在高原阳光照射下,呈现出绸缎般华丽夺目的色彩,令西方植物学家为之痴迷。1903年,威尔逊第二次来中国时,目的就是寻找这种植物。当他跋涉两万里,历尽艰辛,终于在康定附近海拔3300米的折多山上找到这种“黄色罂粟花”时,万分激动。两年后,当威尔逊回到故乡后,维奇公司特地用5块纯金和41颗钻石制成一枚形状如”黄色罂粟花”的胸针,作为对他的奖励。
在巴郎山口,威尔逊还幸运地看到大片大片的报春花和西藏芍兰,以至忍不住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前者:
这种种类庞大的草本植物是真正的罗马军团,盛开时整个地区都变成色彩的节日。
这两种花后来都被他成功地移植到西方园林。遗憾的是眼下已是9月中下旬,我们没有看到威尔逊日记中所描写的迷人景象。一眼望去,碧绿的草甸上只有零星的一些花朵和点点黑色的牦牛群。在路边的山坡上,印开蒲指给我看一棵正开着蓝色花的多刺绿绒蒿,它正挺立着浑身长满小刺的茎杆在风中摇曳。
正当我惋惜不已时,两天未见的太阳突然冲破云层,厚厚的云罅中透出了大块大块的蔚蓝;近处的草甸、草甸上的星星野花和低头觅食的黑色牦牛……一切如同被一根魔杖指点了一下,焕发出一种耀眼迷人的光彩……而与此同时,在阳光的照耀下,积滞在山谷中的一团团乳白色云雾旋即轻盈地散开、翻卷、冉冉上升,如歌如舞,直向我们所在的公路边飘来……眨眼间,我们一行便成了云雾中人了。
“我所看到的森林和山脉的景观,伴随着大量的、种类繁多的植物被发现、被采集,是对这次艰难探险的回报。”威尔逊在日记中写道。
物是人非
中午时分,我们翻过海拔4520米的巴郎山口,到了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小金县的日隆镇。这里离四姑娘山很近。而对于我来说,开始真正体验重拍老照片的辛苦了。
这一带属于嘉绒藏族地区。从日隆镇到小金县城的路上,威尔逊当年拍过一些照片。印开蒲手中存有4张。为了寻找这几张照片的拍摄地点,他已经和司机王杭明沿着这条路走了三趟,但剩下最后一张怎么也找不到。照片上是一个藏族小镇。高大坚固的藏族民居沿着山势错落而上。照片的左侧和右侧山坡上各有一座耸立的碉楼。背景是两座呈夹角的山。照片前景的村口歇着一顶轿子和几个轿夫。镇子背后山坡上的植被十分稀疏。照片右侧写着一行英文:小金达维,海拔2938米,1908年6月26日。
达维是日隆镇到小金县途中的一个乡镇。今天人口远比当年稠密。但奇怪的是,印开蒲曾在达维镇四周反复寻找,从不同角度拿着照片反复比照,就是没有找到跟照片上相吻合的景物,尤其是没有照片中的碉楼。困惑之际,镇上有人提供了一个线索,在离达维两公里的沃日镇,现在还有两座碉楼。那么,难道是威尔逊当年把两个地方的地名弄错了?于是我们驱车直奔沃日镇。
沃日镇果真有两座古碉楼。但我们绕着村子,拿着照片一会儿上房顶,一会儿下沟坎,无论怎样比照,碉楼、山形、村落三者组合在一起的位置就是跟照片上无法吻合。无奈之下,印开蒲拿着照片去问村里一些年长的村民。其中一个老人一看照片,立刻肯定地说就是达维。达维镇过去有碉楼,他小时还见过,但后来拆掉了。
这时已是下午5点多钟,我们已在沃日镇白白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印开蒲说,这次已经是第四趟了,一定要把它找到。我们毅然决定返回达维乡。后来在达维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果然在与达维乡一河之隔的对面山坡上找到了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那里是当年威尔逊经过的茶马古道,后来修了公路就废弃了;而现在的公路比当初的古道高了大概三四十米,难怪印开蒲和王师傅前几趟来了怎么也找不到。至于照片中的碉楼,“文革”时被拆掉了。据说拆楼时还砸死了人。当地藏民认为是冒犯了神明。
在印开蒲原来的想象中,威尔逊的这些老照片都注明了地点、时间和海拔,找起来应该不难。可没想到,当他开始寻找时,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世纪以来,尤其是上个世纪后半叶,中国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四川西部地区,公路已经通到每一个乡。当年的茶马古道有些已被开拓成公路,有些已废弃不用,湮没于荒山野岭之中。并且,沿途的河道上多处修建了水库,使得地形地貌发生了很大改变;而一些村落、城镇建筑形貌的变化则更大。真可用“沧海桑田”来形容,要找到手中这400多张老照片的拍摄地点绝非易事。
事实上,在已经找到的照片中,拍摄地点也五花八门:有的在人家房顶上,有的在悬崖边上,有的由于山体滑坡,山形地貌发生了较大变化再也无法找到。因此,每找到一处老照片的拍摄地点,透过取景框,看到与一个世纪前一模一样的山峰、河流和田地,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印开蒲便感到仿佛百年时空重叠在了一起,心里充满一种复杂的感触,恍惚间“如同在跟威尔逊的灵魂对话”。
也许是菩萨保佑,第二天,在从小金县前往丹巴县的路上,我们比较顺利地找到了其余老照片的拍摄地点。司机王杭明出色的方向感和对地形的辨识能力使我们少做了许多无用功。而每拍过一张照片,印开蒲除了记下重拍的日期、所在地点的经度、纬度和海拔高度外,还要向当地人了解有关此地的变迁。在距离丹巴县城25公里的半扇门喇嘛寺村,我们找到了照片上所在房屋的后代。他们自称是嘉绒藏族人,可怎么看体格形貌都不像。经印开蒲仔细询问,才获知他们的祖先原是乾隆平定金川时从陕西过来的士兵,后来留在了此地,入乡随俗成了藏族,至今已是第四代了。他们说自己的老家是陕西松槐树王家镇,可是从来没有回去过。当他们说起这些时,脸上是一种又兴奋又茫然的神情。印开蒲让他们全家举着老照片合了一张影。
印开蒲告诉我,像这样的故事一路上听到不少。在他已经找到拍摄点的老照片里,有一张威尔逊摄于四川北部的北川羌族自治县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座高大精美的贞节牌坊,孤零零地耸立在乡间道路上。印开蒲带着照片前往当地寻找时,得知这座牌坊的来历。原来是清末一个当地士子进京赶考,屡试未中,结果郁郁而死。他年轻的妻子从此终生守寡,独自抚养大了两个儿子。儿子成人后,为感念慈恩,为母亲立了这座贞节牌坊。可惜在“文革”期间被当作“四旧”毁坏,连残存的两块牌坊基石也被搬去修桥了。印开蒲还幸运地找到了牌坊的后人,即这家人的曾孙——一位外表木讷的中年汉子。他捧着这幅跟曾祖母有关的照片久久无语。那一次,印开蒲是跟与威尔逊当年一起工作过的英国丘园的工作人员托尼和马克一道去的。马克抚摸着那两块残存的花纹精美的牌坊基石,心痛地说:“多么精美的艺术品啊……”
公寓今昔
奎拥是一个十分偏僻的藏族小村庄,海拔3200多米,座落在从丹巴去康定的茶马古道上,距丹巴县城70公里。1908年7月5日,威尔逊一行到达此地。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这个地方有几十户人家,清一色藏族风格。寨子建在一个坡地上,周围是燕麦和青稞地。四周山上都是茂密的针叶林,远处是皑皑雪山。
威尔逊在奎拥住过一夜,并在周围拍了一些照片。他还在其中一幅照片上幽默地题着:“奎拥——我的公寓”。我们这次去就是为了寻找这座“公寓”和另一张注着“大炮山”的老照片的拍摄地。
奎拥不通公路,要骑马才能进去,来回要一天,须翻山涉水,沿途还要经过一片原始森林。这大大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便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去。尽管我没怎么骑过马。
丹巴县旅游局的一位干部为我们找了东古乡东马村的书记泽旺当向导。泽旺是典型的嘉绒藏族人,50多岁,长着一副藏族汉子特有的魁梧身板和粗犷的外貌,还有一脸憨厚的笑容。奎拥也属于东马村的辖地。为了第二天下午能从奎拥回到丹巴县城,我们只好头天下午先爬山到书记家,然后在海拔3250米的书记家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骑马翻山去奎拥。
书记家座落在被灌木丛和庄稼地包围的青翠的山坡上,对着一片开阔的山谷。每家都是一座漂亮的藏式小楼。下面关牛羊,楼上住人。我们背着行囊,在夕阳的余辉中走进这个风景如画的村子。书记家的狗首先跑出来迎接我们。
那是一个我平生离星星最近的夜晚。吃过泽旺大嫂做的酸菜土豆面条,天已经黑下来,放眼四望,起伏的群峰犹如黑色的剪影绵亘在我们脚下,在夜色中显得静穆而庄严。而此时,头顶黯蓝色的天幕上已亮起万点星光。透过高原清冽的寒气,那些星星低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当朝霞染红了书记家的窗棂时,我们一行6人7匹马——有一匹小马驹路上要跟着妈妈吃奶——跟着书记上路了。我的坐骑名叫“忠义”,是一匹高大温顺的枣红马,背上铺着一块色彩鲜艳的藏式马鞍,可能是泽旺书记特地照顾我的。
马队一走进森林,感觉光线立刻幽暗下来,一股凉森森的潮湿而略带些朽腐的气息扑鼻而来。无数拔地而起的巨人般的针叶树:红杉、冷杉、云杉、铁杉……挺立着须二三人合抱、三四十米高的身躯,伸展着蜡一般的墨绿色的枝叶,重重叠叠地遮住了阳光。从这些针叶树的树枝上,垂下千万条轻纱般的松萝,它们像一缕缕浅绿色的烟雾在森林里飘荡,又好像是这些屹立了千百年的大树长出的胡须。各色各样的苔藓铺满了林间空地;叶子肥大的蕨类和蟹甲草遍地皆是。我骑在马上,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惊叹着,又不断地向身后的印开蒲老师询问各种树木花草的名字。那一刻,我似乎顿悟了“地球——我们的家园”这句话的含意。
在路上我问了泽旺书记一个近乎愚蠢的问题:“你们在这里生活觉得幸福吗?”泽旺书记憨憨地一笑,说:“我们一直生活在这里,也觉得没什么了。”接着他又补上一句,“要是我们到你们那里也会不习惯的。”
是啊,对于他们来说,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劳作于斯,歌哭于斯。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水、绿色的森林……一切都十分自然,因为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园。当我们骑马翻下山梁,跨过一座小桥,进入前往奎拥村的牦牛沟时,眼前出现了另一种景色——原始次生林的景观。威尔逊当年途经此地时曾这样描述:
我们很快进入一个狭窄、森林茂密的山谷,一条河流顺着山谷而下,发出阵阵轰鸣声。针叶树特别是云杉是森林的优势树种。有些树木很高大,不过,多数都在80~100英尺左右。白桦和红桦比较多。我有幸采集了一些红桦的种子。沙棘非常普遍,一般30~50英尺高,胸围4~10英尺。这些树令我非常吃惊。
初秋的牦牛沟已然是一个色彩明丽的世界。各种野果已经成熟。骑马逆流而上,清得透蓝的牦牛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浪花,一路咆哮而下。溪涧两边长满了各色各样熟透的野果,累累的果实把枝条都压弯了。有威尔逊日记中提到的金黄色的沙棘,有绛红色的蛮梨,有紫酱色的野樱桃……那缀着果实的纷披的枝条垂到路中央,在马背上一伸手就能够着,教人不摘好像都对不起它。我骑在藏族小伙子尼玛身后,见他伸手揪一串扔进嘴里,我也跟着效仿,惹得泽旺书记在后面喊:“不要吃哦,吃了要拉肚子的哦!”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抵达奎拥村。
比之百年前,奎拥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房子比当年少了许多,有些还空着没有住人。我们没费力气就找到照片上的那座“我的公寓”,不过看上去是后来翻建过的;近前一看,门锁着。泽旺书记说,因为这里交通不方便,这些年来,村里好几家都陆陆续续搬到牦牛沟口的牦牛村了。这户人家也搬走了。在威尔逊当年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女主人使人看起来有点脏,但是性格还算开朗,笑声也很好听。一切东西对她来说都是笑话,逗得她不断发出悦耳的笑声。
在离开房子不远的山谷里,我们找到了另一张注着“大炮山”照片的所在地。印开蒲说,明年春天,春暖花开之时,他要再来一趟,沿着这条路——也是当年从丹巴通往康定的茶马古道——骑马翻过大炮山山顶,一直走到康定,寻找威尔逊这一路上拍摄的老照片的所在地点。
令我们高兴的是,从奎拥回来的路上,在牦牛村,我们找到了当年那个爱笑的藏族女子的曾孙女。她今年40多岁,一脸吃惊地听我们跟她说起她的祖奶奶。她告诉我们,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起过,她祖奶奶曾经接待过一个外国人。在她家的院子里,我们跟她,还有泽旺书记一块合了个影。
那天晚上回到丹巴县城,我浑身酸痛得连上楼都吃力。印开蒲先生则更不幸:他的臀部被马鞍磨破了一块,疼得没法落座,不得不马上去医院“处理”。在以后的路途中,他就只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歪坐在车上,直至回到成都。
风华不再
我们的最后一站是汉源。这是一个正进入倒计时的县城。装机容量330万千瓦的瀑布沟水库正在加快修建。10年后,也就是水库建成蓄水之时,整个汉源县城将沉到水底。
让我最感慨的是威尔逊在汉源县拍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是离汉源县有30公里的清溪古镇的全貌。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小城座落在一个山间平坝上。城四周有逶迤的城墙。城墙上的雉堞历历可数。城墙之内有纵横的阡陌,有鳞次栉比的屋宇,有屋舍俨然的书院。从汉源县旅游局局长郭朝林口中,我们知道这个书院叫崃山书院,建于1824年,当年曾盛极一时。
整个清溪城北枕崃山,东西南临涧。城中屋宇沿十字形中轴线分布,树木掩映,白墙黑瓦,错落有致,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宁的气象,恍若一个世外桃源。从中国古代风水学的角度看,也是一个典型的绝佳的范例。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清晰度很高。
可是,当我们在当地旅游局干部的陪同下,找到威尔逊当初拍照的磨房顶——即今清溪镇西河村茶马古道上——一行人站在公路旁,回望西北面的古镇时,发觉山河依旧,城郭已非:逶迤的城墙已不见踪影,书院也不见去向,城里的房屋密度比过去大大增多,且十分零乱地分布着,完全打乱了原先井然有序的格局,古城曾有过的美丽风华已荡然无存。同行的几位汉源县干部不停地感慨:“可惜啊,可惜……”
据郭朝林考证,威尔逊当年曾两度经过汉源。从威尔逊走的路线看,由今汉源县永利乡蓑衣岭入境,三交乡飞越岭出境。蓑衣岭至清溪段古盐道,约124公里,需4天走完;清溪至飞越岭段茶马古道约77.5公里,需3天走完,由此推断,威尔逊每次经过汉源大概需要6~7天,4次共在汉源境内滞留25天左右。
笔者从资料中获知,清溪古城在春秋时期就已建镇,建县也有1000多年。它座落于古南昭国与汉朝疆域交界的地方,其治域远及云南一带。古时文风极盛,小小的城中竟有三个书院,还有文庙、官舍、旅店等建筑,是一个历史文化积淀极为深厚的地方。
汉源县的干部告诉我,县里一直想做清溪古镇的保护规划,虽然现在很多东西没法恢复,但这张老照片还是给了他们很多启发,他们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其实,由威尔逊照片引发当地对城市文物保护的重新思考及热情远不止汉源。威尔逊当年在四川乐山也拍了大量照片,印开蒲找到了其中的10幅,有百年前乐山城墙、庙宇、民居、街道、古树……等,反映了当时乐山的人文风貌和自然景观。他把这10张照片寄给《乐山晚报》,报纸刊出后在当地引起了很大反响。印开蒲还应邀与当地文史专家、媒体记者及热心市民一道,去寻访老照片当年的拍摄地点,缅怀乐山古城的昔日风韵。
在从泸定回成都的路上,我们的越野车沿着大渡河边前行。一路上不断遇到交通管制——沿河多处路段正在修筑水库,一副热火朝天的“大跃进”气势。河道被人为的切割成一段一段,河边的山体受到严重破坏,很多地方出现滑坡,成吨的岩石和沙土倾泻到江中……对比威尔逊当年老照片中的“山河”,已经面目全非。
百年一瞬。人生易老天难老。百年前,威尔逊不会想到他当时随手拍下的照片会在百年后的中国引起这样的关注。他也绝然想不到百年后的一个中国植物学家,会如此不惜时间和精力,在花甲之年沿着他当年走过的路途,一张一张地去再现他当年镜头中的景物。
9月23日晚上8时30分,在锦城的万家灯火中,我们的三菱越野车披一路风尘,汇入成都市区万点流星般的滚滚车流。车上的里程表显示是1578公里。此行一共走了6个县两个市,找到了10张老照片的所在地,重新补测了6张老照片的卫星定位数据。
到目前为止,印开蒲已找到了100多幅老照片的拍摄地点。等再找到一部分之后,他计划出两本书:一本是从威尔逊的老照片和自己重拍的照片中精选出一百幅,进行今昔对比,并加上简短的说明;另一本是关于这次拍摄经历的书,用时空交错的方法写,通过一幅幅照片,将这次拍摄中发生的一个个小故事串联起来,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示给读者。
“一个人一生能做的事并不多。而遇上一件自己喜欢的、又能够做好的事情就更难。如果我能够把这件事顺利完成了,那我的一生也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印开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