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一个小幽默,说一位小伙子请女朋友去饭店吃饭,女孩儿翻阅菜单的时候问男朋友:“亲爱的,你有多爱我?”小伙子斜睨着菜单说:“肯定超过了煎牛排,但还没到烤龙虾。”
笑过之后颇有心得:感情可以和金钱、权力、虚荣无关,但肯定和食物有关。因为两者都是自然天性。
我没有挨过饿。长辈们常用痛心疾首的语气数落我辈:“哪里吃过苦哦!我们自然灾害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理亏,现在的好日子是上辈人吃苦换来的,所以吃东西时应该忆苦思甜。可是思来想去,关于“吃”,留在脑子里的依然是美好的印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生在平常百姓家,我对物质匮乏的上世纪80年代,有着一种淡然的亲近感。那时家家都不太宽裕,人人都特容易满足,就物质心态而言,好像一个浅层次的乌托邦社会。
我的家庭便是这个清平世界中小小的一隅。
爸爸性格很复杂。从天性来说,他喜欢赋诗弹琴,应该属于狂放、浪漫那一派,可是从“文革”走出来的人,尤其是在“文革”中被整过的,自然被烙上了受压的印痕,才华横溢而又无处施展的人大多如此吧,他变得沉重,而又沉重。但他每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人又变得简单了。黄昏时分,吃过晚饭他常带我散步,家乡的县城不大,向晚时分也不显热闹了,慢慢走向暮色渐浓的老街,看着一盏盏浊黄的灯渐次亮起。
他带我走进饭馆。那时人们很少进饭馆,连请客一般都在家里请,饭馆像是专给没有着落的外地人准备的。我们已吃过晚饭,来这里做什么呢?爸爸点了一个菜,是八毛钱的羊肉蒸笼,小小的一份。一般饭店门口的灶火上都放着几重小山一样的小圆蒸笼,服务员从最高处取出一格,往盘子里一倒,再往冒着热气的蒸羊肉上撒点花椒面和芫荽,这么香喷喷的一盘菜就到眼前了。
“吃,吃,这个很好吃的。”爸爸从筷笼中抽出一双筷子递给我。只一双,他不要。
我就在他的鼓舞下动起了筷子。真是香啊,肉是嫩的,柔的,肉中轻微的膻味一出来,便混合了各种调料的味道,最后又让芫蓿刺激一下,整个变得生猛了,奇异了,把所有味觉细胞调动起来,好奇得很,贪婪得很。我沉浸在这美食世界中时,抬头看见爸爸的脸,在饭馆昏暗的光线中宛若一幅旧掉的画像。他微微笑着,用同样笑着的眼神把我密密覆盖住了,他的眼睛也在进行着一场美餐,他愿意这么看着我吃,我吃得越香,他越爱看。那么幸福而哀伤的眼神。
从那以后我一直坚信,羊肉蒸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之一。
另一类最好吃的是妈妈做的饭菜。
妈妈仿佛受过一种奇怪的教育,紧咬牙关绝不会对我说一个“爱”字,坚定不移地不让自己在我面前流露出一点儿柔情,如果爸爸夸我两句,她会瞪他一眼:“又去惯她!”如果我从学校得了奖回来,她一定是那句:“莫骄傲哦!”要不是这张长得酷似妈妈的圆脸,我肯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她捡来的。自打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也会当妈妈起,我就发誓,要天天吻自己的小孩儿,还要对他(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妈妈有很多拿手菜,她做菜的风格深深地影响了我一生的口味。像碎米豇豆、洋芋泥、“母狗皮”之类的,虽然平常,但在别处都吃不到她那样的手艺。可是她一向很忙,工作单位在老远的郊区,又常出差,有时对我和爸爸的胃照顾不上。爸爸是绝对的文人派,不会做饭且不屑于做饭的,所以我们家很早就买电冰箱了。妈妈的拿手菜之一是包面(四川人大多叫“抄手”),我非常爱吃,她会在空闲时包上一大盘包面,冻在冰箱里。如果哪天她不能及时回家,爸爸就把包面取出来煮。爸爸放调料不如妈妈高明,但包面的馅儿总还是妈妈调的味儿,吃着满口留香。妈妈的良苦用心在这时才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
后来离家上了大学。上大学对每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成长的分水岭,从此以后,什么滋味都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独自品尝了。那时候我的生活费不多,可也从不缺钱,因为我不乱花钱,典型的乖乖女消费观。
女生出去吃东西不像男生那么派头,我们有个好习惯,都是AA制。我们出去吃“串串香”,小方桌前4个女孩儿各霸一方,吃得再热闹,也不忘把自己吃的“串串”剩下的签子放在自己面前,末了,小工来数签子,总要报4个数,大家各付各的账。在男生看来,真是小家子气到极点了。
我和好友小魏都是爱吃零嘴儿的,我俩常一块儿出去,喝酸奶啦,买西瓜啦,吃“串串”啦,虽不明说AA制,也总是这次你买单,下次我买单。有一回她神秘地诱惑我:校门口新开了家“桥头烧烤”,鸡腿很好吃哦!我摸摸兜里,只有一块钱,有点儿犹豫,她却大方地说:哎,我请你!两个淑女便站在“桥头烧烤”烟熏火燎的摊子前,津津有味地啃了一晚上鸡腿。后来我要还请,这家摊子却不见了,去别的烧烤店吧,小魏又嫌味道不好不愿去,一直到毕业都欠着她这顿。我竟然记到现在。
这便是大学时代的美味原则:可以一起品尝,可是要各自承担。
毕业离校那天,我是宿舍里走得最早的,因为是去部队,我一拿到毕业证就报到去了,很军人的样子。
当天去部队报了到,第二天一大早,小魏打电话来,一方面打听我报到的情况,另一方面也告诉我,昨天晚上,班上的女孩儿们集体出去吃了一顿“串串”。一听到“串串”,昔日的生活忽然又变得清晰了,具体了,烟雾缭绕的小店,活泼笑闹的女孩儿,火锅“咕咕咕”地吐着泡,热的、辣的、烫的“串串”,笑着的哭过的青春年少……我无不伤感地对小魏说:真是“遍吃串串少一人”啊!
工作了。然后是恋爱、婚姻,人生的步伐总是一步接一步。
用通俗的话来说,我是在部队上解决的“个人问题”。部队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何况是野战部队,一来就像掉进了帅哥万人坑似的,追求者自然不少。我老公后来和人神侃时,有一重要内容就是吹嘘当初如何在强手如云的情形下击败了明的暗的预期的潜在的竞争者,成功胜出把我追到了手。我有幸听到过几回,回回都不大一样。有一次他说:“个儿小姑娘,拿两块‘阿尔卑斯’糖就哄到手了。”又有一次是:“装着没钱,赖着要她请吃饭呗(因为请她吃饭她不好意思来)。”总之离不了吃。我无法抵赖,他说的是事实,我的被俘经过充分说明了“女娃儿好吃要上当”的老话。
我印象深刻的倒是那年我过生日,我们回到成都,他请我吃了一顿饭,又要买蛋糕,我说不用,两个人吃不了,时间也不早了,送我回去吧。他把我送到人民南路三段,四段就是终点了,他却拉着我不让走,缠绵半天,忽然看到路旁有家糕点店,他飞奔过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块我爱吃的蛋挞,居然还说服店主给配发了两支小蜡烛!就在路边,他把蜡烛插到蛋挞上,又发现没有打火机,一连拦路抢劫似地追问了几位过路男士,终于借到个打火机把蜡烛点上了。那位借打火机的男士羡慕地说:“好浪漫哦!”我更是幸福得没头没脑,傻乎乎地笑着听他给我唱生日歌,傻乎乎地吹灭了蜡烛……那天的蛋挞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结婚第三年我们有了孩子。
孩子是下午生的,落地以后只喂了些水。第二天早上护士查房时问:“怎么还不给娃娃喂奶啊?”我惊慌失措地说:“没有奶水流出来啊。”护士小姐对着我这毫无经验的妈妈不可思议地摇头叹息,上前来帮我撩开衣服,轻轻一压乳房,白白的乳汁便溢了出来。
“早就该开奶了,”护士小姐说,“害得娃娃饿了一晚上。”
孩子一抱到我身边,就凑到乳头上使劲地吮吸起来,大口大口的,闭着眼投入地吸,吃得很香很香的样子,太过用劲,汗水冒出来,把他的胎发都浸湿了。这个奶娃娃,正舒舒服服吃着妈妈的奶,享用着一生中最初的美味。
一口一口的,我身体的一部分像是通过乳汁流入了孩子身体,他越是使劲地吃,越是让我感觉到,他需要我,依赖着我,我们是一个整体啊。我久久看着他,就像当年爸爸看我吃蒸羊肉一样,用无比温柔的眼光抚摸着他。
他忽然停下来,吃累了,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这让我欣喜若狂,我忍不住吻吻他,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