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看,这里也不像精神病院。没有围篱,也没有警卫,更没有深锁的大门。放眼望去,到处是点缀鲜花的长廊,都铎式宅邸和疏密有致的绿地。如果不是门牌“麦克林医院”的提醒,艾里克斯·宾恩还以为自己闯入了“田园景观中的绅士住宅区”。
这是1998年他第一次拜访这座美国古老的精神病院,医院建于19世纪初,一直名列美国医疗机构前茅。在艾里克斯眼中,它更像是百年精神病学史的一个侧影。在著作《雅致的精神病院》中,这位《波士顿环球报》的记者详细记录了麦克林的历史变迁。
当这家医院1816年成立时,正值“道德疗法”在精神病学界流行。这套理论认为,在田园环境下过着放松的生活,有利于缓解精神疾病的痛苦。位于英格兰的“约克疗养院”是这一思潮的知名实践场所。创办者希望这栋庄园能够取代充满酷刑的精神病院,成为“破碎心灵找到愈合与宁静的避风港”。
在此之前,精神异常者常常被看作魔鬼附身,因而鞭笞或殴打是主要治疗方式。许多人认为这种恐吓的方式能够把他们从疯狂中叫醒。一家德国精神病院甚至让病人住进爬满蛇的地牢。
18世纪末,法国医生菲利浦·皮内尔接手巴黎男子疯人院时,看到的就是类似情景。这位道德疗法的先驱,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引进具有基本保障的人道居住环境以及专业的治疗方式等。在专著《论精神错乱》中,他提出“异常行为与大脑某种机能障碍相联系”的观点。由于确立了“精神病人”的概念以对抗“魔鬼缠身”的概念,皮内尔被誉为现代精神病学之父。
不过对于精神病人的本质及病因,医生们仍然无法确定。医疗史学者王文基认为,19世纪对于疯狂的理解是建立在社会学现象学之上的,比如相对于“病态”,“正常”指的是处事得当,情感与智识之间的平衡,能够适当地扮演社会角色等。因此,有学者把道德疗法看作社会控制的系统。在充满理论不确定性的情况下,被迫运用既有的社会技术来达到医疗的效果。
基于这一理念,麦克林医院强调病人的户外运动和充分进食,很少使用镇静与催眠药物。要知道,当时的美国一度流行放血疗法。倡导者拉什曾经夸耀在经过47次放血后,排掉一名病人470盎司的血液。
如此看来,麦克林简直是世外桃源。除了住在装饰豪华的公寓里,部分病人还拥有相当的自由,到乡间散步,去图书馆看书,甚至搭乘游轮观光。
如此雅致的精神病院显然不是为普通人所设。每周20元的住宿费,远超过普通工人的月薪。入住者主要是波士顿上流社会的病人,包括诗人爱默生、两度普利策奖得主罗伯特·洛维尔、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纳什、世界收割机公司继承人斯坦利·麦考密克等。
这些名人在麦克林的逸闻趣事成为《雅致的精神病院》的另一亮点,但同时也招来专业人士的批评。《新科学人》撰写书评说:“医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论哪一种治疗方法,在作者的笔下皆被简化成悲喜闹剧,甚至庸人自扰的心病游戏。”
不管怎样,道德疗法的衰败已是不争的事实。麦克林不得不放弃这一初衷,开始应用各种物理疗法,如长期睡眠疗法、电击休克疗法、低温疗法、胰岛素休克疗法、大脑额叶切除术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也是由麦克林引入美国的。
眼花缭乱的疗法背后是疾病成因的竞猜。以至于美国精神病学会主席感叹说,精神疾病是“医学的游乐场”,神经学家、神经外科、精神科医生与妇科医生、眼科医生轮番登场。
上世纪50年代末,非催眠类镇静剂冬眠灵(Thorazine)开始广泛临床试用。此后,药物治疗逐渐取代了医院照护。20世纪90年代后,美国医疗保险方案从支付13天的精神病住院费缩减到了5天。
体现麦克林价值的全方位服务、长期住院治疗模式遭遇挑战。1997年,这家医院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不得不变卖或分送4/5的土地,以换取4000万美元。
那些曾经的“雅致”只留存于记忆中,抑或诗歌里。《蓝色中惊醒》是诗人罗伯特·洛维尔的代表作,他在其中这样描写麦克林的生活:“我穿着法国水手式的高领针织衫,大摇大摆走到金属刮脸镜前,看到不稳定的未来变得熟悉,就在这些高级精神病人苦恼的面庞上。”
《雅致的精神病院》[美]艾里克斯·宾恩著陈芙扬译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