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名潞:怀念那精神创造如花灿烂的年代
上世纪70年代末,尽管时代已度过转折点,似乎变化只发生在看不到的地方,一般人也觉得新生活就要到来,却不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一如以往度日。我认识高名潞时,他正在塞上的乌盟师范教书,课余练习油画,一点也看不出日后会成为先锋美术领军人物的样子。如果说也有标新立异的行为,只是私底下画画人体。这种美术教学中最基本的功课,在那个年代是出格的做法。
我在一份小报做编辑,高曾问我,能不能发一篇表扬某个同事的稿子?稿子有没有见报我忘了,由此可见他也未能免俗。不久高考恢复,高名潞在猛攻一阵俄语后考上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去了北京,读完就留在《美术》编辑部。我南来北往多了个落脚的地方,借居高名潞位于团结湖的家中时,总能见到各式长发短装的年轻人出入,同时看见他书架上大部头的美术理论书日益增多。其时我正在另外领域做有些相近的事,彼此意趣相通,都体会到一种明白自己正在参与创造某一方面历史的兴奋。
高名潞弄出的声音比我大,尤其那个中国现代艺术展,行为艺术者一声枪响,以当事者也没有料到的方式震动了社会,而先锋艺术的千奇百怪、标新立异乃至离经叛道是怎样让人头晕目眩啊!我知道这是高名潞忙碌的结果,而这种忙碌只有付出,没有酬劳。那时先锋美术作品根本卖不出去,大家都贴了钱创作,也贴了钱搞展览。居然都觉得来劲,也确有一种幸福感,这来源于多年被压抑的创造力终于有了爆发的机会。高名潞后来说过一句话无意中透露出他当时的感受,“本来,对于当代艺术家而言,批评的承认,而非商业利益,始终是惟一的报偿。”从中可以体会到他心甘情愿忙碌的心理动因,在这样一场运动中,作为一个权威批评家,他的首肯或拒斥对那些“当代艺术家”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人在如此境地中,往往会产生类似“上帝”的幻觉,其妙不可言,绝非几个钱就可替代的,况且当时中国,对知识分子来说也没处发财,实现人生价值,更多地就靠精神活动。
高名潞名声越来越大,随着先锋艺术日趋活跃,更多地介入各种社会活动。我以为他的贡献,除编杂志,做展览,让更多的新锐画家和流派得以显山露水,还在恰当地把握了一个艺术运动的走向,使之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不至于轻易坠入另外的局。这种做法的意义在往后的日子尤其显现出来:与其他一些艺术门类,譬如摇滚音乐、朦胧诗歌相比,中国先锋美术较少受到打压,发展空间也相对宽阔得多。这种局面的形成与高名潞把握得当有关,在我看来是一种智慧的做法。
但进入上世纪90年代,出于各种考虑,他最终还是接受邀请,去了哈佛读博士。这个别人看来难得的机会,他却再三犹豫,一方面出于自尊,受不了当事者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另一方面,也是故土难离。然而一时间国内看来没什么事好做了,那么就出去开开眼吧。也就在其后那段时间,随着整个社会转型,中国许多方面都不一样了,就先锋美术而言,不少当年的参与者放弃原先的乌托邦追求和人道主义理想,以折衷甚至犬儒的姿态弄起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那一套,因为这些东西老外喜欢,卖得出大价钱。等他读完博士,当年国内的那种气氛差不多荡然无存。他也就选择了留在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系任教,工作之余,把精力放在策展上,继续向世界介绍他十分熟悉的中国先锋美术。虽然看起来是与从前同样的行为,我不知道他内心有什么变化,种种展览又渗进了多少商业利益。
看高名潞最近的中文著作,似乎更多沉浸在回忆中,对当代艺术即时的关照已逐渐演变成历史性总结,由广西师大出版的《’85美术运动》就是这样一部作品。这表明他认为自己此生最大的价值,是在没有经济价值可言的上世纪80年代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