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国歌才能容下西班牙的心声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1月16日,西班牙奥林匹克委员会宣布,决定停止国歌歌词评选活动。按照原定计划,5天后将向民众推介获选的国歌歌词,并邀请多明戈在马德里市政会议厅的胡安·卡洛斯一世音乐厅首次演唱。
取消演唱会的决定,得到了多明戈的理解,但据说他还是难掩失望。
更沮丧的应该是西班牙奥委会主席亚历山大·布兰克。但他不得不出面四处解释:这一切不是出于政治原因,而是“获选歌词没有得到西班牙社会的广泛认可”。
这意味着已经33年没有歌词的西班牙国歌,民众继续无法唱和。布兰克也将一如既往地忍受许多西班牙运动员的抱怨。
“我们看上去有点奇怪。”对西班牙国家足球队的明星守门员伊戈尔·卡西利亚斯和他的队友来说,赛前奏国歌时,总是一个尴尬时刻,因为对手可以随着广播里的音乐高唱国歌,而自己和队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国歌竟然没有歌词,这让研究社会学的大学教授费尔南德斯难以接受。“如果一个堂堂的西班牙王国,连一首国歌歌词都写不出,那西班牙应该回到文学启蒙时代重新进化。我们这些塞万提斯的后代,实在愧对祖先,应该向他们谢罪。”
一次次的冲动
“球场上国歌奏响时的沉默,会让人有些浑身不自在。”1月26日,坐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西门附近的办公室里,西班牙埃菲通讯社北京分社的记者安东尼奥摊开双手,耸耸肩说。
他很羡慕法国队,因为法国的国歌“很优美”,歌词也“很让人感动”。
记者安东尼奥的羡慕终归只是一种瞬间的感觉,而主席布兰克的“羡慕”之情,则令为国歌填词成为一场持续了半年多的活动。
据说某次布兰克到英国利物浦足球俱乐部的安菲尔德球场看球时,听到利物浦球迷齐声高唱球队队歌《你永远不会独行》,极受震撼,于是有了为西班牙国歌填词的强烈念头。
2007年上半年,西班牙正准备在当年9月申办2016年奥运会,不少运动员趁机向西班牙奥委会提出,给国歌填词。这样,起码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领奖台上,他们就能像其他国家的运动员那样,在升国旗奏国歌时,有事可做。
布兰克顺势而为,在6月初向政府提议为国歌填词,并很快得到了支持和回应。
“每次我出访时,都代表着4400万西班牙人。如果有了歌词,我会饱含激情和感恩地唱起国歌。”外交大臣莫拉蒂诺斯公开支持给国歌填词,因为国歌对他来说,是“最为亲切、最为感人、最有意义的”。同时,西班牙最大的在野党人民党领袖拉霍伊宣布,他将向议会送交提案,建议成立一个委员会,专门负责此项工作。拉霍伊希望能在三个月内终结国歌30多年来没有歌词的历史。
在政治人物接二连三的推波助澜下,西班牙人几近沉寂的为国歌填词的冲动,被重新唤醒。
“这是第一次。”在西班牙女记者瓦娜莎的记忆里,自从西班牙实行君主立宪,佛朗哥时期的国歌歌词被禁止演唱后,为国歌填词一事随时有提起,但在此之前从未被列入国会的议事日程。
西班牙前首相阿斯纳尔在任时,曾任命一组诗人和作家为国歌填词。最终由于无法和反对党达成一致,“找不到令人满意的歌词文本”,只好不了了之。
这一次,在获得了政客的支持后,布兰克领导的西班牙奥委会,采取了与前首相截然相反的方式,向民众征集歌词。布兰克雷厉风行,6月6日,即就歌词征集工作与西班牙作家出版联合会主席巴乌迪斯塔签订合同,由该联合会给予参考意见并提供评审专家。
翻开西班牙国歌200多年的历史,可以发现,这首创作于1761年的《皇家进行曲》,最初就只有音乐没有歌词。王室曾多次组织音乐家谱写新歌,但无一能超过卡洛斯三世时期(1759~1788年在位)的这首军队进行曲。于是,这首有曲无词的国歌便延续了下来。
正因如此,它一次次激发了一代又一代人为其填词的冲动。然而只有两次的冲动变成了短暂的现实,其他均功败垂成。布兰克肩上的压力显然不小,毫无疑问,他应该对过往的填词经历了然于心。
阿方索十三世时期(1886~1931年),这首歌被首度填词,但1931年政权被推翻后,歌词随之终止使用。随后上台的佛朗哥军事独裁政府(1939~1975年),给国歌换上了另一个版本的歌词。
“这歌词是给那个人歌功颂德的,我们不喜欢。1975年,那个人死了,我们马上把它delete(删除)了。”安东尼奥自始至终以“那个人”来指代他心目中的独裁者佛朗哥,“那个人”时代的歌词,也早已被他在心中“delete”了。
不过在他看来,为国歌填歌词这样的“小问题”,自己不用太关心;更应该关心的是,政府怎样保障他“住更好的房子,挣更多的钱,生活得更好”等等这些“大问题”。
爱要怎么说出口
“祖国,我们拥抱在一起,你的儿女站在国旗脚下。”这是记者埃尔南德斯所填的歌词,征集初期在电视台的评选中一度呼声较高。但类似这样的歌词,在安东尼奥等一些接受采访的人看来,“很无聊”,就像军事政府统治时期,空呼“热爱你的祖国”。
由音乐学教授、现代历史教授、前宪法法院院长、皇家艺术学院院士及作曲家、奥林匹克冠军、欧洲议会前西班牙代表等6人组成的评审团,显然也不喜欢这样的风格。
歌词征集的最后期限是2007年10月26日下午2点。西班牙奥委会一共收到6983件作品,并从中选择了2000件交付评审。11月7日,评审团第一次开会筛选歌词。2008年1月10日,他们从筛选出的1400多份歌词中,选定了最终方案。
接到报告的布兰克,已在心里盘算好了计划:1月21日正式对外公布,并邀请多明戈当天在马德里的音乐厅首次演唱。
万事俱备,只候佳期。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布兰克和他领导的西班牙奥委会措手不及。1月11日,西班牙《阿贝赛报》率先披露了获选歌词的作者和歌词的完整版本。
当天早上,52岁的保利诺·库韦罗,在广播里听到了获选歌词,发现是自己的作品。中午时,他在马德里的家中接到电话,被邀请参加新闻发布会。
这名失业工人心中的祖国,是“中层阶级的祖国,是搭乘地铁上下班的人们的祖国”。他在歌词里写道:“西班牙万岁!我们一起唱,用不同的声音,同一颗心;西班牙万岁!从绿色的山谷,到浩瀚的海洋,赞美那手足之情;我们热爱祖国,她知道如何拥抱,那蓝天之下,自由的民族;光荣属于人民,他们缔造了历史,正义与伟大,民主与和平。”
库韦罗要歌唱和赞美的,无非是一些“手足之情”与“缔造了历史、正义与伟大、民主与和平”的人民。可是,这让西班牙前文化大臣卡门·卡尔沃觉得太“老气”,她批评歌词“听起来像是过去的赞美诗”。而时隔多日后,在年轻记者安东尼奥看来,这首已经被放弃的歌词,确实“有点传统”。
歌词意外被提前曝光,并很快招来非议,令布兰克异常愤怒,“歌词应该更正式地对外公布。目前这样,不仅仅显得愚蠢,而且很无聊”。
但愤怒归愤怒,布兰克不得不提前10天召开新闻发布会。尽管已遭受批评,他仍踌躇满志:“肯定不会有很多批评的,我认为歌词的公众接受程度很高。最终将由议会决定是否通过。”
接下来,他还必须征集50万个以上的签名。根据西班牙法律规定,国歌若有任何修改,必须获得议会批准,而只有超过50万人签名,才可以提交议会正式进入法律审批程序。
正是这个过程让布兰克和库韦罗遭遇了一盆又一盆的冷水。从“西班牙万岁”首句开始,新歌词就遭到了强烈的批评和抵制。在不少民众看来,这个开头和佛朗哥时期的歌词开头相同,“显得太爱国”,这种沿袭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佛朗哥独裁统治时期的动员口号。
“国家的东西我们不太管,我们只关心自己的房子、工作和钱。”在安东尼奥看来,这是西班牙人和中国人之间较大的不同。作为记者,他已在北京工作和生活6年多,到过中国的20多个省市,不过大部分是去旅游,而非工作。
库韦罗的歌词在他眼里,虽说不上讨厌,但容易让他想到“那个人”独裁统治时的“没有自由”,所以也丝毫不喜欢。
马德里市市长加利亚东在媒体上公开表示,国歌歌词应该“包括所有人,而不是把谁分离,君主制在这个意义上也应该包括其中”。他强调,国歌通常是在国家创建过程中产生,在同外敌的战斗中加强民族凝聚力和身份认同感。西班牙的情况则不同,曾经的内战是不应该用来划定国家身份的。“现在也许并不是适合给国歌填词的时候。”他说。
西班牙第一大报《国家报》更不给布兰克留丝毫情面。“西班牙期待国歌歌词很久了,但是奥委会却给了我们一首仿佛出自9岁小孩灵感的歌词。为了不唱它,干脆随便别人谁得冠军得了。”这家报纸不无刻薄地写道。
壮志未酬的布兰克不得不低下了头,承认获选歌词没有做到“一首国歌的歌词应具备的两个要素”,即团结民众和获得多数人认可。他宣布征集活动停止。
没了歌词,我们也照样活着
这样的结局在巴塞罗那姑娘安娜眼里,一点也不觉得稀奇。“这实际上是一个政治问题。”在给记者的邮件里,她简洁而认真地分析了一番西班牙国内的形势:西班牙涵盖不同民族的政治体系本身,就意味着所有中央集权式的规划永远难以被接受。在加泰罗尼亚人和巴斯克人看来,用西班牙语填歌词,本身就是对他们的加泰罗尼亚语和巴斯克语的一种“国家操纵”。
安娜料定,“民族情况的复杂性必然导致这项活动被停止”。
活动虽然已经停止,但在不同的人心里,评价却截然不同。“歌词因为一些个人的情绪原因而流产,实属西班牙的悲哀。”费尔南德斯教授认为,问题不是写不出歌词,而是写出的歌词被一些人政治化了,“更确切地说是私有化了”。他为此耿耿于怀。
加利亚东市长则更为精明,在不置可否中尽可能左右逢源。“在现在这个多元化的国家,有着不同的语言,多种文化传统共存。如果要给国歌填词,有的人接受,有的人会嘲笑;一些人希望歌词更贴近足球,而有些人却希望能够加强国家统一。”
“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是,像南非那样用不同的官方语言来唱国歌。”安娜建议,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政治传播专业的硕士生试图想出一个折中办法来。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因为如果这样,不仅更多的西班牙极端民族主义者永远不会同意,而且她也不敢确信,加泰罗尼亚人和巴斯克人会因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唱国歌,就把国歌作为西班牙的标志。
在库韦罗看来,这是国家的不幸。“我们经常只讨论我们是不同的民族,而不讨论我们在一个共同的国家。”对此他很沮丧。
在西班牙网民的博客里,这前前后后的争议,被人简化为一个轻巧的比喻:“给国歌填词,就像给猫拴铃铛,要寻找一个所有猫咪都接受的铃铛是不可能的。”
西班牙网站上关于国歌填词的评论很多,不少人甚至开始质疑其必要性。身在国外的安东尼奥也持这样的立场。“浪费精力。”他一再重复,政府没必要在这样的“小问题”上花时间,人民缴了那么多的税,政府就应该解决“让人民过得更好”这样的“大问题”。
对于很多西班牙人来说,国歌有没有歌词并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佛朗哥时代有歌词,我们不见得幸福。后来胡安·卡洛斯国王登基,没了歌词,我们也照样活着。”但他们大多还是觉得惋惜,毕竟,“一次观看多明戈表演的机会落空了”。
(西班牙华文媒体记者王方及留学生姜歌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