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歌辛:乱世里的优雅
   上海沦陷后,一个“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小说作家张爱玲透过窗户,听到歌曲《蔷薇处处开》传来,忽然感到一种“幼小的圆满”。
   而此时,陈歌辛也许刚刚写罢另一首曲子。然后,他喜欢在离家不远的澡堂泡个澡,再到楼下点着黄灯泡的大排档里,寻找他喜爱的美食。
   这个“懂得生活的人”笔下词曲,总带着“平淡天真中楚楚可怜的美”。在儿子陈钢看来,父亲这些歌,都是“对美的歌唱中表达着生活的希望”,这在当时的高压下,是一种无声的抗争。
   儿子一直试图勾画父亲“温和含蓄”的形象。他印象中的陈歌辛,举止文雅,却又很幽默,偶尔会对人作出尖刻评价。当时,写出《夜上海》、《凤凰于飞》、《花样的年华》、《玫瑰玫瑰我爱你》等歌曲的陈歌辛,早已是上海音乐界的名人,“家里人流熙熙”,一旁,煤气炉子上烧着菜,这边,朋友们高谈阔论,陈歌辛在人群中,像一个“儒雅的书生”。
   他皮肤雪白,鼻梁高挺,早有美男子之称。有时穿件熨得平正的淡蓝色竹布衫,有时又西装革履,“风流倜傥”。他富于共鸣的男高音和地道的上海话,让学生们无法忘记。
   更难忘的,则是他“抒情”的生活方式。陈歌辛的《苏州河边》,由歌星姚莉演唱。每次录完音,两人默默地走在街上,陈歌辛都很少讲话,似乎还没从“我望着你,你望着我”的歌词中走出来。
   “他的感情总是放在心里,外表却是含蓄的。”陈钢说。
   他认为,这种感情,通过歌曲传播,成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海派文化繁荣背后的一种努力。有音乐史学者则评价,30年代末和整个40年代的上海音乐,“是属于陈歌辛的”。
   那时候,甚至连儿童电台都在播放他的歌。他的歌一旦唱出,总是很快走红,被许多人抄在白纸订成的本子上,然后用硬纸糊上花布,做成精美的豪华日记本,然后装进行囊,奔波千里。
   在苦难的乱世,“他的心里有个春天,并且在向往、渴望和追求”,音乐史学者戴鹏海这样评价。这种向往,通过对“花”、“春天”的歌唱,表现出来。无论玫瑰、白兰还是蔷薇,都在他歌里多次出现,而且曲调自然、放松。
   60年后,一名当时还年轻的文工团战士撰文回忆道,陈歌辛的歌,“凡是多少了解一点‘孤岛’上乱世风光的老年人”,都不会忘记。
   不过,忘记仍旧不可避免。当年传唱的时代曲,有一天突然被冠上黄色歌曲之名,禁止演唱时,以电影配曲出名的陈歌辛,则只能为动画片写写插曲。
   后来,陈歌辛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安徽的农场劳动。他并未改掉旧时生活习惯,妻子来看他时,屋子里没有水,他们便拿铁罐子舀一壶雨水,在茅草屋里煮红茶喝。
   研究者称,正是这个时候,象征中国城市文化顶峰的海派文化,被整个儿割断,难以为继。一同被割去的,还有时人那种“隽永”的情感。
   不过陈钢认为,海派文化并未消亡,只是南迁了。曾有一名台湾女作家告诉他,小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去菜市场买菜,一边走,一边就哼着陈歌辛的歌。如今,妈妈老了,换她牵妈妈的手了,走路时,哼的还是这首歌。
   这让陈钢觉得,父亲的歌,与歌曲背后的一脉海派文化,在他乡被传递下来,在故乡却失落了。
   即使“小资”重新变成社会潮流,陈歌辛的作品也被人反复翻唱,但陈钢认为,浅层次的再现和模仿背后,缺少的是当时人们纯洁安静的内心。
   就如同陈歌辛那首《恭喜恭喜》。旧历年将至,“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又开始响彻大小城市的大街小巷。当年为抗战胜利而谱写的这首缓慢而抒情的歌曲,如今被“敲锣打鼓”地热闹演绎。陈钢担心,被忘记的除了作者的名字,还有作者那种优雅、含蓄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