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兼士:教授当年风度
   沈兼士进入课堂的样子,在学生笔下写来,油然而有种仪式感:他穿一件蓝布大褂,黑色直贡呢千层底便鞋,右臂夹着一个皮包,一身朴质而又文雅之气,穿过正襟危坐的学生的目光。
   周祖谟回忆老师,“身材既高,风神潇洒”。迎面走来的沈先生,被人形容为“礼貌伟岸,而举步轻微,行时道履飘逸,摇曳生姿,高迈神采,左右流转”。难怪这位先生,在学生中间留下的多半是“风流”、“儒雅”一类评价。
   沈氏讲课,往往陶醉其中,闭上眼睛直讲到下课,这才睁开眼睛出去。每讲到一处学生表示不解时,他常意外地问:“你们不懂?”言下大为不满。而事实上,他讲的内容,即使是读过文字学、音韵学,甚至连《说文解字》也研究过的学生,也常闻所未闻。
   在讲席上,这位潇洒先生留下的印象,通常是态度平易,偶尔还会插科打诨,幽默感十足。一次,他上课点名,看到一名学生叫杨有家,随即引《孟子》中“男子生而为之有室,女子生而为之有家”的句子,取笑道:“此乃女人名字。”博得大家一笑。
   但这种幽默和善也有例外。在北大教书时,一次,他正讲得高兴,学校抽查人数的校工走进来,用点名册来点名。当时的北大号召“自由研究”,不愿听本课的,也可以随便自己回去研究,教师往往不喜欢点名。因此,当那人把礼帽放在附近桌子上时,沈兼士马上把他的帽子摔到地上,大声说:“这是放帽子的地方?这是放东西的地方?”
   和善的沈老师很少当面开口夸奖学生。一名当年学生回忆,沈兼士教文字学,整整一个学期,几乎没说过什么好话,总是怪他们书读得少,学问浅。以至有一天,当这班学生听说,苛刻的沈先生其实常常在教员室休息时表扬他们,都不肯相信是真的。
   时日久了,大家也就了解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风——尽管平日不言,但每次考试后,他总要把成绩最好学生的名字,挂在嘴边,和其他教授谈起来,也总是一遍遍提起。
   等到毕业时,学生略有些成就的,做老师的倒也并不吝惜勉励之辞。不过,这名为人旷达、年近六十仍一头黑发的老师,却又总作满不在乎状:“教师称赞学生,不过为饭碗问题。”
   在学生柳存仁看来,北大的教授向来不惜推崇学生们独到的成绩,已是一种传统。他记得,沈兼士当时,口里屡屡提及大四学生周祖谟对于文字声韵的精研。这种教授和学生之间平等的关系,“今天已不常见”。
   “当年北大的那些教授对于学生是很看得起的,对有才华的学生,更是备加爱护。”这种“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喜悦”,在老北大诸多传统中,尤让人称道。
   日军占领北京后,沈兼士生活窘迫。他爱吃甜食点心,却无钱购买,于是把面擀成薄片,切成小条,加糖用油炸代替,成为一帮师友们聚会“少慰愁思”的食物。窘迫如此,他也并未停止接济学生,甚至参加秘密组织地下社团,出资聘请不肯为日军做事的教授,并帮助流亡的青年。
   当时,他的好友周作人接受日本人任命,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昔日红楼,变成拘捕抗日分子的特务机关。时人回忆,沈兼士每提及此事,总是“以手指按桌上,一字一顿,语气渐重”,对学生的心疼,溢于言表。
   这名被学生认为“坦白、刚直、厚道、热情”的先生,常生动地活在他们的回忆里。他家境并不宽裕,甚至每搬一次家,都不得不出售部分藏书以补贴租金。
   学生们记得视书如命的老先生卖书时那副可怜样儿。一个下午,老先生在藏书的小屋找书出售,他一边念书名,家人一边在外记下出售清单。有时候,一个书名说出来,过了会儿,又舍不得,再说勾掉。结果,最后一看,舍得卖的书,值不了几个钱,又只好把勾掉的书名再一个个写上。
   当时,许多教书先生都有自用包车,而这位沈兼士教授,却往往只是挟一个颜色黯淡的皮包,步行上课。课余,深居简出。偶尔,他也光临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吃顿小吃,然后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