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13位普通农民的质朴情怀
2月23日10时,35岁的唐山农民宋志永驾驶着全顺面包车,载着自己的12位同乡,从湖南郴州收费站缓缓驶入京珠高速公路。
在他们身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众多官员与民众列队相送。
虽然依然穿着来时的那件灰色夹克,宋志永和他12位同乡的“身份”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这13位来自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东八里铺村的农民,如今已成了郴州市的荣誉市民。
“做梦也想不到只因我们做了点小事,就享受这么高的待遇。”宋志永说。
当天,郴州的最高气温达到23摄氏度,这座曾经的“冰岛孤城”已恢复了元气。
此时,距宋志永等13位农民自掏腰包,驾车抵达郴州抗冰救灾,整整15天。
出发时,年夜饭快做好了
“初一在家,想着法子给来拜年的几个外甥女做点好吃的……”东八里铺村村委会副主任王宝国没想到,这个过年计划因为宋志永的上门而发生了改变。
宋志永大年三十8点多进家门的时候,王宝国正在煮肉。
老宋开门见山:“二哥,我租了个车,想去湖南救灾,你去不?费用全由我出。”
“中!”王宝国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这天上午,不到一个小时,就有12个人答应和宋志永一起去。12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王加祥62岁,最小的王金龙今年19岁,还有两对兄弟、两对父子:王宝国和王宝忠、杨国明和杨国平是兄弟,王德良和王金龙、杨国明和杨东是父子。
唯一一个不是宋志永主动找上门的,是60岁的尹福。大年三十这天,尹福吃了早饭出去溜达,正遇到宋志永跟人说去南方抗灾的事,不由跃跃欲试,当即“预约”了一个名额。
为了成行,他还刻意瞒报了自己的关节炎。“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老尹不无得意。
回到家和老伴、儿子一说,全反对。“都一把年纪了,要不然人家志永不叫你呢”,“你腿脚不好,南方又湿又冷,你受得了吗”。老尹一看这架势就开始“耍赖”:“都跟志永说好了。说了去又不去,挺大个岁数,我脸往哪搁。”老伴知道老尹性子倔,决定的事拉不回来,只好不做声去准备行李,给捎上关节炎的膏药。
16时多,村里鞭炮声开始响起、饺子香味四溢的时候,宋志永和他的伙伴开上车,一头扎进渐浓的夜色,向着南方、向着灾区驶去。
恨不得一下子飞到灾区
事后回想的时候,王宝国偶尔会为行李准备的失策感到懊恼:少准备了点吃的——本来媳妇准备了瓜子水果,他忘拿了。“我琢磨着,路这么远,怎么也得停下来吃饭吧。”
他没有想到,宋志永一连开了25个小时,只是在中间加油的时候,休息了一个小时,买了点面包、矿泉水。“一直开到长沙,恨不得一下子飞到灾区去。”
宋志永此时已经是心急如焚。“别人已经做了很多工作了。要等人家都弄干净了,你再去,那算个啥?旅游啊?”
“当年咱唐山遭灾,人家那么快把东西给送来了;现在人家受冻了,咱也不能干耗着呀。”宋志永说。巧的是,唐山地震时,宋志永3岁;如今老宋去南方抗灾,儿子也正好3岁。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王宝国13岁,正上初一。东八里铺村虽然离震中有60公里,但家里的瓦全掉了,后墙也倒塌了。“30天之内,全国四面八方的物资都运到了——吃的,用的,木料,油毡,被子,衣服,暖壶,都有捐的。”王宝国琢磨着,“援助过我们的人,现在受了灾害,想过来援助一下。”
“处心积虑”要去南方的老尹盘算着:他们拿大的,我拿小的;别人锄两下,我锄一下,也算我尽一份责任。
这让宋志永很是为自己的伙伴们感到自豪:我没看错他们。
从1月25日开始,宋志永渐渐关注南方罕见的冰雪灾难。“电视上看了,忒不得劲。刚开始也没想一定要去,就想捐点钱。后来越看电视越不对劲,觉得灾区缺的不仅仅是钱,还缺干活的人。咱农民没几个钱,力气还不有得是。咱得上前线去。”
宋志永随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找车上。“费老大劲了,找了七八个车都不成。最后通过朋友,跟人家打包票说肯定没事,腊月二十九才把车租定。”
找人,宋志永原来有两个想法:“愿意义务跟我去的话,再好不过了。要是不乐意,我就给他们一点补偿。”
在宋志永去的第一家,他的第二个想法就被王加祥给否决了:“你要是给补偿,我就不去了。”就这样,一支13人的队伍迅速组成了。
车近湖南,宋志永看到的情景比电视上还严重:山上全是雪,电线塔架倒塌,甚至高速公路上都有废弃的塔架。老宋心中暗想:“咱来对了。”
“给我们点活儿干吧”
2月8日,大年初二,被罕见冰灾袭击之后的郴州还没有喘过气来,即便在市内,也只是部分地区恢复了供电。
10时多,当宋志永和王宝国蹑手蹑脚走进郴州电业局5楼会议室,在后排坐下时,没有谁注意到他们——郴州电网恢复重建的工作部署会议正在这里紧张进行着。
会上,湖南省电力安装工程公司总经理肖志荣正为人手紧缺发愁:“至少还缺一两千人!人不到位的话,任务根本没法如期完成!”
后面坐着的宋志永听了这话,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下可好,不会被劝回家了。”
就在前一天的下午,宋志永在25个小时内连续奔驰2000多公里从唐山赶到长沙,满腔热情想在灾区义务做点事情时,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长沙已经没有灾情了,你们早点回去吧。”13位农民不甘心,经人指点,休息了几个小时后,8日凌晨4时,长沙方面安排的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匆匆赶往郴州。到了市内又花10元钱雇个摩托车司机带路,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找到了电业局。
会议刚一结束,宋志永疾步奔到肖志荣跟前,“我们是唐山玉田的农民,来了13个人,就是想义务给灾区干点事。咱虽然不是啥技术员,可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架过线,埋过电线杆子!我们还可以搞运输,往山上运点料!我们有铁锹镐头,清雪扫路也行!肖总,给我们点活儿干吧!”
猛然从天上掉下个运输队,肖志荣一时有点发懵,很是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当即拍板:“行!刘永军你给他们分派工作,安排食宿。”
等着刘永军分配任务的时候,宋志永一行人路过石榴湾大桥,看到人行道上还结着厚厚的冰,行人都在行车道上走着,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拿起带来的铁锹开始铲雪。400多米长的大桥行将铲完的时候,第一个任务来了——参加京广铁路110千伏“槐树下”电力机车牵引变电站供电线路的抢修。
“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看着让人心疼”
临行前,宋志永和伙伴们做了很多准备:怕被当作“盲流”,特意到村里开了介绍信;怕没电银行不开门,特意取了3万元现金搁车上;还带了铁锹、手套、头盔……但是,在郴州第一天干下来,几个“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措手不及:
一是没想到“菜这么辣”。来郴州之前,19岁的王金龙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人爱吃辣子”。在郴州的第一顿饭就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这一顿是在电业局食堂吃的工作餐,盖饭,上面浇着辣炒酸豆角、辣炒鸡架子,一顿饭吃下来,桌上挑出来的全是红彤彤的辣椒。几天后,13位北方汉子才略微习惯了一点吃辣椒。
二是没想到“山这么高”。王金龙的印象中,湖南不像北方那么平坦,却“没想到山这么高”。王宝忠的感受则是,“比地里干活更累。这边崇山峻岭,就是不拿东西,走一趟也得满身大汗。”
三是没想到“道这么滑,路这么湿”。尤其是前几天,山上有几十厘米的积雪,人踩上去化成泥浆,把棉鞋全弄湿了。“脱下鞋,袜子一拧全是水。”大过年的,想买南方穿的塑料胶鞋都没处买。再加上坡陡路滑,每天都得摔跤,裤腿上一直到膝盖全是泥。
13个人里头,只有曹秀军有一双靴子。“他们的鞋都湿的时候,只有我的是干的。我家老闺女给买的。”
不过,没有靴子,伙伴们也有自己的法子。王德良的“发明”是:穿好袜子后,套上一个塑料袋。“这样就暖和多了”。这方法很快在13个人中得到推广。
还有一个小窍门:南方天气潮,湿透了裤腿光晾着第二天干不了,伙伴们就把它搭在空调的通风口上。“也干不了,不过多少好点。”
一直到初九,13个人才每人领了一双套靴。“咱也觉着忒艰苦了点,不过没好意思要,先干着吧,哪好意思上来管人家要东西呢。”王加祥解释。
“他们每天五六点天没亮就走了,晚上八九点甚至九十点才回来,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的,看着让人心疼。”郴州五岭迎宾馆的老板娘陈国松说。从2月8日到19日,宋志永他们在这里住了11天。
再一个是没想到“天这么冷”。北方人到南方感觉不适应,到哪儿全是凉的,床也是凉的,不像北方热炕头,比电褥子还舒服。到郴州头一天,王德良把坎肩垫褥子上,秋衣秋裤也不敢脱。杨国平干脆就没脱衣裳,和衣而卧。
折磨他们的,还有病痛:杨国明是揣着胃药去的,初七抬线下山的时候还被竹子茬扎了脚板,一个多星期还没全好;尹福的腿有关节炎,走得不合适腿就不听使唤;王宝忠在郴州期间一直患感冒……
不过,谁也没有因此讲特殊,还都抢着干活儿,抢着照顾伙伴中的老老小小。“在灾区人民面前没有你讲理由的条件,扎个眼还想住院咋的。”杨国明说。
在曹秀军眼里:“这不算啥,以前干的活比这苦多了。”
每次搬运东西,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轻活让给60岁的尹福、19岁的王金龙和21岁的杨东。
伙伴们的体谅让尹福很是感激。2月21日元宵节,有电视台组织了和家人的视频连线。老尹没说两句就让给别人了。“咱没能耐跟人家抢重活干,凭啥跟人抢镜头啊?”
负责和宋志永等人联络、分派任务的郴州电业局党委办公室主任唐跃平,对他们的工作很满意。“老宋每天都主动给我打电话,问我明天有什么活干。在我们南方,几百米的高山,电线杆子,塔架,电线,都需要人工抬上去。他们干的活是最苦的,也是最需要的。特别是最早那段时间,大部队还没进来,只有两三千人,人手短缺。”
“让我们讲话,不如让我做点事,感觉舒服”
从2月8日到22日,宋志永和他的伙伴们每天开着车早出晚归,转战宜章、桂阳等地,先后帮着竖起了7座高压线塔架,7根电线杆子。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山上山下运送电线、塔料,工作量难以尽数。
只是在元宵节那天,宋志永和伙伴们休息了半天;临走前一夜,喝了唯一的一次酒。
“我们是来做事的。”13位农民总是这样说。
在他们做的事中,几乎所有人都公认,抬电线杆子是最累的。
“忒沉。那电线杆子,有一人抱着那么粗,坡又陡,得拽着路边的小树走,一不小心就‘哧溜’一下摔倒了。”王宝忠说。
不过,让他们感觉最难的,却不是抬电线杆子,而是面对记者。“得说话。我们水平有限,说不出什么。让我们讲话,不如让我做点事,感觉舒服。”王宝国说。
宋志永估计,这段时间,前后差不多有五六十家媒体来采访,这一度让宋志永萌生退意。“一个呢,我得尽量支持媒体,这也是他们的工作。另一个,镜头对准我们的时候,我在想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只是来了15天,别人有的工作了20多天,甚至更长。别人也在一线兢兢业业地干着,也受了不少苦,把镜头对准我们,他们有什么样的感受?他们难道不会想,‘为什么所有的相机都对准他们’,‘难道他们就这么伟大吗’?”
“我们真的没干什么。只是一个方位的问题,他们在别的地方干,我们在郴州干;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现在是正月。要平常日子,你不得拿着铁锹上外头干活咋地?你至少还得维持这个家庭吧。”宋志永说。
回家之后,宋志永打算,“我做东,把大家伙儿的家人都叫在一起,补个年。然后好好睡个觉。”
照片:2月21日上午,王宝国等支援郴州抗冰救灾的唐山农民,和塔山部队官兵一起架线。本报记者唐勇林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