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应该这样被伤害
2月15日,我在北京给李黔冀打电话。他在邢台市中心血站已工作了20多年。这时,我对他还知之甚少。几天后我才知道,一个记者要去那里采访艾滋病的问题,这个人不但绕不开,而且至关重要。在那个地区,没有谁比他更熟悉当地艾滋病感染的问题,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赢得众多艾滋病人的感激和信赖。
邢台的艾滋病真相能够大曝于天下,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个中年人的艰辛付出。该市各级医疗机构曾经大规模地违法自采血液,而对血液安全负有把关重任的市中心血站,也曾无视国家法规跨省买血。上百万毫升的红色液体被放进普通的铁皮箱里,“经火车7个小时颠簸而来”。
小小的邢台因艾滋病名闻天下,国内外众多媒体在过去的几年里蜂拥而至,有记者甚至在李黔冀的陪同下花了三个多月开展调查。公开的报道称,在2005年,该市已被发现的艾滋病病毒携带者至少有200人。而李黔冀忧心忡忡:隐患其实还更大。
我在电话中告诉他,将尽快去邢台。他表现出的热情让我有点意外。在我挂断电话数小时后,他的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称市委不希望他配合媒体的采访,“请理解”。发送短信的是该市一位重要领导,在李黔冀眼里是“很开明、很难得”的一个官员。
李黔冀把这条短信看作是善意的提醒,没有放在心上。此时,他还不会想到自己的电话会被监听。
因为揭开了邢台艾滋病感染及血液管理混乱的盖子,还积极配合记者采访,并在媒体上高调发表严厉的批评,把“这种事”弄得天下人尽知,在当地一些官员看来,李黔冀属于“别有用心的人”,给邢台“抹了黑”,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破坏了“招商引资的大好环境”。
他因此先后遭受种种打击:1998年,从血站的宣传岗位被调离,手持警棍看起了大门;2004年起,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软禁在办公室,由专人看守,甚至不允许他去见病危的岳母最后一面;工资奖金胡乱被扣,最低时一个月只能领到2.75元。
后来,情况似乎有了好的变化,被扣工资全部补发,而且看起来,李黔冀获得了某些领导的理解和信任,他被重新起用,回到了一直钟情的宣传岗位,还成了这个科的头儿。
剑拔弩张的局面被“和谐相处”的现状所取代,邢台市中心血站的这名中层干部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电话竟正被监听?所以丝毫也不奇怪,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会感到“很不舒服、极其恼火”。我的第二个电话,恰恰让他意识到了这种处境。
在去邢台的前两天,我再次拨通他的手机,与他商讨选题方向。他更喜欢在线聊天,短短的几句话后,便对我说:“我们上QQ聊吧。”
这个大约只持续了一分钟的电话,为他招来了邢台市有关部门的几位同志。他们把李黔冀约了出来。在一家弥漫着火锅香味的小餐厅,老李从对方口里听到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中青报的李斌要来吧,你还和他说到QQ上聊啊。”
这些原本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对话,被第三者听到了,李黔冀觉得很可怕,“那我平时打的任何电话,他们都知道内容?”
来人向他传达了有关部门的意思:不得接受记者采访,中国青年报的记者到邢台后,你必须陪着他来报到。
45岁的老李是个血性子,接受不了这种“待遇”,当场表示:“接受记者采访,是我的权利。”
这几个有关部门的同志,在李黔冀看来,“有良心,很正直,为邢台市的艾滋病防治工作付出了很多心血”。他对他们心存感激和敬意,于是请求记者,不要公开这“有关部门”的具体名称。
我在2月22日见到李黔冀的时候,他胖乎乎的脸上还怒气难消。“监听我的电话,他们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我很难受。”他瞪着眼睛说。这几天,他一直没睡踏实。
次日,我来邢台采访的消息被当地报社的一些编辑记者获悉。据说,对他们有要求,不要和中青报的记者接触,更不能接受采访。当天晚上,李黔冀给我发来短信:“哈哈,你现在是一些破坏法律的混蛋关注的人物,有这些无耻的小人,社会怎么安定?”
“我真的讨厌这些浪费社会资源的‘聪明人’。”他又发来一条短信。李黔冀不明白,这些重要的有关部门,为何不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化解社会矛盾上面,而对“微不足道的自己”如此感兴趣。
河北省卫生厅的一位处长曾盛赞他为“卫生系统的英雄”。对此,李黔冀回答说:“如果我成了英雄,那是卫生系统的悲哀。”他多次向记者强调,只要邢台的艾滋病问题能得到根本解决,自己受再大的委屈都无所谓。他说,自己只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
网络曾是李黔冀揭示真相的阵地,他会在上面披露一些事实,坦陈自己的心迹。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写博客了。在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后,有领导多次奉劝他:别再写了,甚至连鸡毛蒜皮、风花雪月的事情都不要写。他同意了。
这段突如其来的经历又让他有了写博客的冲动。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写到日记里算了。这个常以“文人”自称的卫生工作者,家有藏书3000余册,爱踢足球,喜欢摆弄乐器,静物水粉也画得有模有样。他说自己其实喜欢安静的生活。
然而生活总难遂人愿。在老李那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有成堆成堆的资料,很多与艾滋病有关,其中包括几十名艾滋病感染者较为完整的情况记录,它们被工整地放在一排档案袋里。
在他的办公室,我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6根散开的雷管。这里还有一个被封存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根十几厘米长的针管,管子里是已经发黑的血液,血液里藏着令人闻风丧胆的“魔鬼”——艾滋病病毒,它来自一名艾滋病感染者的身体。
从这两样东西说起,李黔冀给我讲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个农民因为工伤在邢台某医院输血,病毒随着本该治病救人的血液进入他的身体。但医院不仅没有赔偿的意思,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给他。而在村里,他的家庭受到村民的极度歧视,妻子两次试图撞车自杀。
他参过军,绝望到走投无路时,带上雷管和针管要冲到那家医院。
据说,有关部门没人敢去劝说,他们只能给李黔冀打电话,一改常态,开口请求:“这些艾滋病人听你的,你去劝阻他吧。”
李黔冀骑上摩托车,心急火燎地赶过去,把最危险的东西带了回来。
这几年,他不停地往那些远在农村的艾滋病感染者家里跑,骑坏了两辆摩托车,身上多处留下伤疤。威信就是这么出来的。
在邢台,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大都是贫困的农民。他们原本朴实善良,但李黔冀很忧虑,如果这些人不能从亲人、地方政府、普通大众和法律那里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公平,他们会心生不满,甚至走向极端。
一个女病患在病情得到确诊后,丈夫立刻提出离婚,她几乎崩溃,一心要让丈夫染上病毒,于是发疯般地与他发生性关系,还在丈夫的眼药水里滴上自己的血液。
而刘显红,这名河北省首位敢于公开自己姓名和病情的艾滋病患者,则得到了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力量。当她主动提出要带着一同染病的孩子离开家时,平时大大咧咧,一副不懂事模样的丈夫“扑通”跪了下来,抱着她的大腿,嚎啕大哭:“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
十几年来,李黔冀一直鼓励、支持这些命运悲惨的人们,通过正当的法律渠道获得应有的赔偿和尊严。他觉得这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尽管他也看到,近几年邢台市在艾滋病防治上做出了很大的努力,艾滋病感染者的生活也得到了一定改善,如今每个感染者每月能够得到政府提供的各类补偿金600元,但这个寄望于法律的宣传科长还是时常感到失望和寒心。
2月24日下午,60岁的秦增恒,一位患者的丈夫来到他的办公室。老秦的妻子在2005年被确诊为感染艾滋病病毒。他坚信,这是因为输血。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听从了李黔冀的建议:打官司。几个月前,二审败诉。
他的妻子如今卧倒在病床上,“已经是晚期,活不了多久了”。他35岁的儿子、24岁的闺女,也一直陷在无法结婚成家的绝望中。
“你一定要把我的事情报道出来啊,我愿意公开自己的姓名!”老秦把记者当成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呼喊着。眼泪从那张黝黑的老脸上流下来,抹也抹不掉。
天色渐晚,邢台的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老秦得赶回60多里外的家。我打车把他送到汽车站,老人反反复复还是那句话。从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着他佝偻的身影很快远去,我一阵心酸。
这些命运多难的人,谁能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