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细节里的历史
在离学校不远处一间清静的居民楼单间里,几本线装书堆在桌上,有《宋书》、《南史》等。吕思勉一边翻看,一边用工整的字体抄写史料,抄完即连缀成文,直接付印,连文句都极少改动。
这幅埋头著书的情景,深深印在弟子们的脑海里。与这种记忆相呼应的,是关于吕先生的许多幅陈旧画面。
其中之一是“一个年老的先生,夕阳西下,穿着长衫,有点病态”。他自称是“前清的秀才,民国的教授,别的没什么”。这个身份,加上他的打扮,在学生眼里油然有了“老古董”的味道。
这老古董上课,也别有风味,总在教室里来回踱步,一袭长衫,口袋里总是装满粉笔,每讲一段,便掏出根粉笔,写一段板书。写的是文言文,但简雅洁静,毫不古奥。讲完之后,也不多言,施施然而去。
吕先生讲古典,强调纯粹的美。他教授王禹的《黄冈竹楼记》,认为不好在不纯,“开头写古文,中间来几段骈文,最后又是古文,不纯就不美”。他的性格里也带着同样的安静纯粹,一副厚眼镜底下,是质朴恬淡的表情。他平易近人,性格和善,在家里吃饭时,即使猫跳到饭桌上抢饭,他也只是微笑,并不恼怒。
吕思勉平时吃肉,但若是买回来是活的,他便不吃,养到鸡鸭老死,埋了。解释起来,他也引经据典,用孟子的话:“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而当胡适请他离开上海的私立学校,前往北大任教时,他却因这里的文学院长是自己好友,“不能拆他的台”,拒绝前往,终老于此。
这位老学究终日埋头学问,不爱与人交往,除了吃饭,多半时间都在读书。以至关于他到底把二十四史读了多少遍,人们也议论纷纷。
有人说“不止三遍”,有人说是四遍,还有人听说的是“七遍”。他自己则一一否认:“人家说我正史读过遍数很多,其实不然。《史记》、《汉书》、《三国志》读得最多,都曾读过四遍,《后汉书》、《新唐书》、《辽史》、《金史》、《元史》三遍。”
“其余都只两遍而已。”他准确地纠正道。
不过,这位一身书卷气的旧派学者,却常有许多新潮之举。例如,他不但推进白话文,而且一再向学生提倡用钢笔代替毛笔,认为这是“进步的工具”。
这名秀才出身的文人,尽管遍读古书,却认为治史的人必须懂现代科学,才不至于“和一二百年前的人无以异”。他努力研读新传进的西方学术著作,包括黑格尔的历史学,还有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等。
在他的学生看来,老师虽深受旧学熏陶,却有如此新派作风,是因为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改良社会的努力”。因此读古书,做古代学问,内心却总想把学术用于社会改革。
这种努力,使他对细节十分偏好。他著历史,除了按照古例讲政治和文化的“帝王将相”,总要专门讲述历代市井风貌,以还原历史真貌。
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十分留意物价等细枝末节,日记和笔记中留有许多这样的记录。除了收集剪报外,这名历史学大师,每个星期天都要听学生们谈家常,询问诸如“米多少钱一斤”之类的问题。
“他重视社会生活和细节对于人类历史发展的意义,认为从最普通的身边事,可以普及进而改革社会风气。”他的学生评价说。而他推广白话文、提倡用钢笔,以及主张学校设立新式厨房等,都是因为这个。
学生们也习惯了通过细节,回忆老师的风采。
比如,上海“孤岛”时期,吕思勉要到20多里外的辅华中学上课。原来校方答应用两人抬的轿子接送,但要价太高,轿夫也不好找,他主动提出坐小车来往。于是,人们便常能看到50多岁的吕先生安坐在独轮小车上,由人推着,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
另一幕为人津津乐道的场景,是在常州教中学时,一次考试,学生钱穆因为对第一个问题回答过于专注,忘记答后面的题目。考试结束后,学生们趴在窗户上偷看先生阅卷,只见他对着这张试卷,写下满满一张又一张评语。用来批改的铅笔,每写一会儿就得再削,吕思勉干脆把铅笔劈开,直接夹住铅芯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