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西四环外的一片平房区,火苗在4月的一个凌晨偷偷蹿起,并飞快蔓延。密集聚居在这里的60多口人都还在安然的睡梦中。几分钟之内,或许要不了几分钟,这片民房,连同这些人们,可能都将被火海迅速吞噬。危急中,有人最先发现了这场灾难,然而,他却是一位聋哑
来自无语世界的救援
如果说李金有能有什么愿望的话,或许不过是听哥哥用唢呐演奏上一曲,再或许是对调皮的侄孙亲昵地叫一声“宝贝儿”。
这在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了,但李金有是个聋哑人。从两岁时生过一场大病至今,他一直在一个失去声音的世界里摸索。他没上过学,只能认出自己的名字,既不会正规的手语,更不会唇语。他与外面这个热闹世界的所有交流,都是通过自己揣摩出来的各种手势和表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读懂,除了极为亲近的家人。
几乎没人料到,他这种“谁也不太明白”的语言,会在一个夜晚化作有力的呼喊。这个聋哑人长达数分钟的“呼喊”,使得沉睡在火海之中的60多个居民幸免于难。
4月17日凌晨,黑夜那时还笼罩着整座城市。在北京西四环的一处平房区,唯一的亮光来自一家运输公司的办公室。和无数个寂静的夜晚一样,只有风掠过的声音,以及偶尔的几声猫叫。
李金有听不到这些。他的主要职责是看管百米之外的三辆吊车。作为这家运输公司的夜班人员,和那个坐在办公室里接听电话的员工不同,他得不停地在外面巡逻。
从晚上6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这个55岁的中年人就在这段黑夜的时光里以及这段距离间走动。陪伴他的,除了被微弱光线拉长的身影,只有一条名叫“哈利”的狼狗。
有时候累了,他会坐在一把废弃的电脑椅上,不过要保持朝向吊车的角度。
这一天的凌晨3点,李金有又坐了下来,并点燃一根香烟。恍惚间,他觉察到另一抹亮光。透过隔壁一间房屋的玻璃,他看到火苗正从墙角向上蔓延。
“呼!呼!呼!”这个哑巴事后比划起那天的场景时,将两只胳膊抡得呼呼作响,紧接着发出一阵“啊啊”的尖叫。他用右手做出使劲打门的姿势,来描述自己当时的行动。
住在那片平房里的徐成桥从睡梦中醒来,先是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哑巴独有的喊叫。
邻居修车匠老宋则说:“我听见‘咣咣咣’的声音,还有‘呜哩哇啦’的大叫。”
绝大多数住户都还在睡梦中。在这块大约200平方米的地面上,前前后后盖了7间平房。居民主要是从外地来北京的打工者及其家眷,有在附近卖凉皮的,也有去工地干活的,还有在大楼里上班的,老老小小共有60多口人。
李金有的世界和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多交际。当这些人白天工作谋生、说笑玩乐时,这个哑巴躺在宿舍里睡觉。等李金有夜晚披上衣服出门,走进这个世界时,他们已经各自回到小窝里。
一位从山东来的女人说,自己和丈夫根本不认识李金有。“我只看到他在马路上蹓跶,但从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一个姓杨的小伙子说。
即便碰面也很难沟通。在李金有工作的运输公司,那里总共20多名员工,几乎都和他没有交往。“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他也没法和我们说话。”一位同事说。
就连公司老板宋雪茹也搞不清楚聘用哑巴的具体时间。他觉得大概有四五年了,但事实上,李金有只在这里干了两年。老板对这位员工的唯一印象是“忠诚”。
李金有似乎早已习惯了来自外面这个世界的忽视。而在4月17日的凌晨,哑巴对这个世界焦急无比的“呼喊”,一开始同样被忽视了。
最先听到哑巴敲门的两户人家,无一例外地继续大睡。老宋媳妇还埋怨了一句。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哑巴同样的声音惊醒,起来发现原来只是水管漏水。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临睡前,徐成桥蒸完12笼韭菜鸡蛋馅包子,已经接近半夜了。他和妻子几乎倒头就睡。差不多同一时间,邻居小李刚从网吧回到家中,也倒头睡下。而另一位邻居石大嫂,早在10点就哄着6个月大的女儿睡觉了,当时母女俩都“睡得很死”。
谁会想到这个时候发生意外呢?但火焰快要蹿到房顶了。按照这样的速度,几分钟之内,或许要不了几分钟,这片民房可能被烧得一干二净,那些睡梦中的人们将告别这个世界。
没有人知道李金有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只是听到哑巴继续一边“咣咣咣”地砸门,一边大声喊叫:“啊啊……啊啊……”直到后来站在一片狼藉的火灾现场,人们依然看见他趿着一双蓝色拖鞋,还在那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而面对记者时,哑巴只是反复比划出一扇门的形状,然后做出踹门的姿势,嗓门高得吓人。
这与他平时随和的样子不同。哥哥李光才回忆,只有数年前母亲去世,哑巴极力反对火葬时,才表现过类似的激动。
在家人心中,这是个老实人,“啥事都想着人家”。年幼时,大人分给弟兄六个的白馍馍,他总是分给别人。夏天到了,母亲买来西瓜让他解渴,他执意留给到镇上读书的侄女。
李光才最难忘十七八岁那年的春节,全家到亲戚家拜年。路上一个姑娘来了月经,弟弟李金有一声不吭背起她趟过十多米宽的小河。
“给‘哑巴’冻得啊,嘴唇都发紫。”这位中央民族乐团的一级演员有些心疼地说。
据说,这也是他坚持要把弟弟接到北京的原因。由于总是帮助亲戚邻居,李金有在河南老家“累得够呛”。前些年到养鸡场帮忙,双手被啄得满是伤口。
但这个习惯似乎还是被李金有从河南带到了北京。在起火的那天凌晨,哑巴坚持不懈地敲打着徐成桥家的大门。
徐成桥终于很不耐烦地起床了。这个35岁的安徽人自称,从惊醒到起床只有5分钟。但老宋却说他“过了好长时间”。这一细节被当事人有意无意地忽略,没有确凿的数据表明,当火势迅速蔓延时,哑巴究竟拍打“喊叫”了多久。据说这是因为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之中,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
人们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徐成桥发现自家的衣服开始着火。他随便套了件羽绒服,抓了把扫帚上房灭火。与此同时,老婆夹着8岁的儿子和3岁的女儿往外跑。
在他“着火啦”的吆喝下,更多的人从睡梦中惊醒。一位李大姐叫醒了租住自家院落的五六户人家。一个甘肃的打工妹醒来上厕所,也迅速把自己老公叫起来。另一个东北口音的女孩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误以为是下大雨。在自家房东的帮助下,她揣着手机和钱包冲出火海。
“大家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全被叫醒了。”李大姐说。
这时已经差不多3点20分了。附近的中国船舶重工业集团的保安,也发现了马路对面高达2米的火焰。几乎同时,他们和哑巴所在运输公司的同事,打电话报了警。
海淀区双榆树消防中队在3点22分接到119指挥中心的命令。他们派出了5辆消防车,35名消防员。有着5年灭火经验的消防员田佳伟说,当时的火势很大,隔着远处的立交桥,都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烈火。联合采石路消防中队,数十名消防队员用7把水枪喷了22分钟,才勉强将明火扑灭。
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尽管这些简易房的建筑材料比较易燃,而且逃生通道只有一米多宽,却竟然没有一个人伤亡。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其中有一位聋哑人的功劳。
“没有哑巴,我们全得死里面。”李大姐快人快语地说。
在田佳伟拍摄的现场视频中,大多数人都穿着睡衣和秋衣,浑身发抖地依偎在墙角。不过似乎没有人挂有泪痕,或者哭天喊地,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孩,还笑嘻嘻地对镜头说:“我一听着火就跑出来了。”
他们一部分人至今不知道这场火灾中一个哑巴无语的救援。而这个“救命恩人”似乎并未因此受到人们多一些关注。一直以来,少有人关心一个哑巴的内心世界。
没有人知道,李金有是不是感到孤独。只是李光才记得,自己每次暑假回家练习唢呐,弟弟总是微笑着呆在旁边,然后自豪地竖起大拇指。更多的时候,李金有安静地呆在只有8平方米的宿舍里,仿佛外面这个有声世界与自己无关。
但因为这场火灾,这几天先后有本地媒体来采访,这让哑巴有些不太适应。他躲在宿舍里瞎忙着,拽平身上的衣服,整理一下头发。面对陌生人,他总是挂起一副憨憨的笑脸。
这张笑脸也同样面对这附近忙碌谋生的人们,只是少有人在意。虽然当着记者的面,徐成桥说以后有钱一定送哑巴一面锦旗。但说这话时李金有就站在旁边,他根本没有抬眼看一下哑巴。
修车匠老宋不停地强调“哑巴是个好人”,但在老婆的呵斥下还是闭上了嘴巴。
一个穿着褐色皮衣的中年妇女,嘴里念叨着“我的小命都差点没了”。但她拒绝描述当天的详情,并接连说了四遍:“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所有这些都无法通过声音进入李金有的世界。不过他看懂了一家报纸上刊登的有关火灾的图片。这篇报道的主题虽然是“聋哑人唤醒梦中人”,但照片上的主人公却不是他。
“啊啊……啊啊……”李金有指着报纸发出不满的声音,并皱着眉头竖起了小拇指。在他的语言里,这是“不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