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这世界仍是一片陌生的海滩
“文革”的绝对化思维,把人与人的关系变成简单的敌人、战友与第三者(当时称为逍遥派,往往大家都不喜欢、也难以容忍)。其实许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理解和同情及不愠不火的相处。
1979年路过北京,一个老朋友带我去看北岛,算是初识。几年后,北岛携新婚的妻子邵飞来内蒙古周游,曾到我借居的平房聚饮。北岛是个细心人,记得还带了两瓶好酒,一瓶古井贡,另一瓶竹叶青。那天大家成箱地喝啤酒,只有阿古拉泰独自喝光了古井贡,而从来不收藏什么东西的我,居然把那瓶竹叶青一直留到现在,成为真正的陈酒。前些年暗中有个想法,可以在庆祝北岛获某个文学奖时邀同好来喝掉它,现在看来没戏了,也就更没喝掉的理由。
借着酒兴,那天大家唱了半夜老歌,许多是“文革”歌曲,北岛也兴致盎然。这种看来像是奇怪的精神悖离现象曾让我思考良久,发觉声音要比别的东西更沉潜在人的意识底层,甚至终身难以消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恐怕这也是一代人的宿命,即使最坚决的叛逆者仍不能不深受那个时代的影响和限制。
结束周游回北京后,北岛寄给我一篇某个老干部回忆长征的文章,希望能够见刊。以我当时想法,这不该是北岛的做法,也就没有理会。现在再来审视同一件事,觉得能够跨越不同的年龄与身份而寻求彼此的理解与友谊,正是北岛高明之处,也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理想境界。倒是自己,未免失之偏狭。
北岛随后不久就出国去了。多年后,读到《失败之书》,那是他在海外寻求人与人之间友谊和温暖的记录,书题则表明了某种结论性的观点。许多以前的朋友对之不解,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理解,觉得他是不是放弃了曾经坚持的立场?
我看完此书后不能不觉得沉重。北岛在海外交游颇广,其中不少和他一样是怀疑主义者,对身边的文明持批判态度,譬如美国垮掉一代的金斯伯格、其好友盖瑞、墨西哥诗人帕斯等,差别似乎在于那些斗士或学者,不管如何另类,最终都还是在某种人类文化中找到心灵的寄托,或是东方佛教,或是印地安神话;但所有这些都并不能安放北岛的灵魂,他的精神与身体一样,始终处于游荡中。其实这并不只是北岛的悲局,而是大陆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悲局,北岛不过以诗人的敏感,更早也更强烈地感受到它罢了。他所言之“失败”,如果我没弄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
想起《陌生的海滩》一诗的结句“孩子们追逐着一弯新月。/一只海鸥迎面扑来,/却没有落在你伸出的手上。”这是无望中的希望,谁能证明自己的经验以外就没有一个生动与充满希望的世界呢?但对北岛来说,更大的悲局在于他已游历过了这个世界,却仍然未能消解自己的疑惑。(或许正是游历这种方式,令他很难介入一个社会甚而只是一个人的深处?)
北岛和邵飞的婚姻关系就是在这种飘忽不定的游历中结束的。他目下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不大发出从前那种震聋发聩的声音了。对这位当代诗歌的先行者而言,身处其间的世界仍是一片“陌生的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