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石三夫
三夫五短身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那种北方大汉的魁伟,我称他为晋人,基于如下理由:
一,他祖居的浙江新昌,是西晋东迁才繁荣起来的,那个时候中国政治、文化中心在北方偏西,与现在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西晋东迁是历史上一次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与民族融和,虽然从表面上看是政治斗争的结果,背后是否已潜藏着诸如生态失衡等原因,值得重新考察与研究。三夫的祖先,很可能正是晋人后裔。
二,晋代出名士,而三夫有名士气。不仅如此,他能以当地方言作文,而此方言中不乏从前西晋的古音古义。在我的视野中,除他之外,当下再无第二人有此等了得功夫。读他用“黄坛逸民”笔名写的乡里旧事,往往恍入《世说新语》。
三,晋代消亡之后,空留一个名号在山西,山西是个奇怪的地方,它在近代以来的发展进程中,前现代时期曾得先机,著名的“晋商”已有相当发达的商业文化,但在真正现代化的过程中,却又沦为比较落后的“西部”。三夫的人生轨迹亦有相似处,他上世纪80年代就“下海”,虽然做的是小本买卖,与当年晋商不可同日而语,但当地方经济开始融入时代大潮,他也在其中谋得一个不错的位置时,却又若即若离,仍不时潜心于文章。
用三夫自己的说法,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说不得已,因为首先得谋食,这就容不了太多的清高,如今做事岂能全按古人书上的理儿?他在一家上市公司做监事会主席(听说最近辞了),各种杂务缠身,时常得忍辱负重,这与做名士简直天上地下。但止于职业范围,一回到家,便闭门谢客看书,写他那些古意盎然的文字。
这样严格地把生活分成两块的人,以我陋见,当今极稀罕。我也有一些秉承名士遗风的朋友,不上班,不娶妻生子,浪迹天涯,诗酒人生,那样活着当然尽兴,却也有不得意时,因为从前的名士都是贵族,无须愁生机,现在谁有这福份?三夫两全其美,在商业与文化中平衡自己的生态与心境,不失为妙法。但这么一种处世方式,会在内心造成什么样的冲突,其影响又有多深远,别人没法知悉。
三夫出身其间、现在拿来做笔名的村子叫“黄坛”,可以上溯唐代。20世纪70年代被水库淹没之前有300多户村民,是个千余人口的大村落。这样一个千年以来较少变化的地方,古人的语言、生活和思维方式得以较好留存,乃有三夫。但他又没有迂到执著于此而弄得贫困潦倒、无以为生。
对三夫的散文,我常常爱不释手,自己编报纸,难以采用,就推荐给一些做文学杂志的朋友(这样做通常三夫毫不知情,他对文章发表与否并不在意),遗憾的是,能面世的也不多,大约因为太古奥了吧。并非应用文体为什么不能古奥一点?须知传统一旦失去就再难寻回来了啊!
三夫以线装的方式,编制了一本自己的旧体诗,深蓝色封面,很雅致,叫《涟漪集》,送我一册,说都是十多年前二十几岁时写的东西,格律不一定对,但敝帚自珍,也算对一个时期的总结吧。他花了几个月时间,用来设计版式、校对,印了20本。(这是典型的三夫做法,我最早看到他的散文,也是这种自印的册子。)诗集中有一首仿张小山的《山坡羊》:“世事如云,人生如梦。百年坎坷一霎风。情休钟,才无用。但得乐处且从容。歹,一场空;好,一场空。”是他24岁写的,难免有“少年不识愁滋味”而故作老辣的味道。现在世事经得多了,想来三夫对人生的看法不会那么消极,也不会那么绝对。
因为浸溺于传统文化,三夫也接触与熟悉一些“术数”,譬如会相面,但并不给人看相,只是以此关照平生经验,体会此中三味。此道我一无所知,听他侃侃而谈,往往如聆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