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世界文明的中心
玛利亚·伊娃尼都(MariaIoannidou)第一次来到希腊雅典时,她长久地望着卫城那晶莹洁白的大理石柱。对于这个小女孩而言,那座屹立于阿提卡峭壁上的建筑,俨然像天堂一样富丽堂皇。
在上世纪60年代,这个小学生还不知道,那些美轮美奂的雕像已经面临着倒塌的危险。她更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数十年后亲手将它们恢复原位。作为雅典卫城修复工程部的主任,这只是她庞大工作任务中的一部分。
5月8日,玛利亚·伊娃尼都率领其团队来到中国。他们和故宫博物院的修缮人员一道,共同探讨这两处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问题。
世上最完美的石质诗句
作为外省人,伊娃尼都最早是在小学教材中了解到雅典卫城的历史。这个在希腊语中意为“高丘上的城邦”的历史遗迹,始建于公元前13世纪。当时,人们在卫城周围修筑了坚固的护城墙,山顶部分则为统治者的官邸占据。
公元前5世纪被誉为雅典卫城的黄金时期。在希腊人打败波斯人后,雅典成为希腊地区的政治中心。采用一种名为“蓬泰利克”的大理石,当地人花费40年的时间重建了卫城的全部建筑。
这其中既包括帕特农神庙、卫城山门、伊瑞克提翁神庙和雅典娜胜利神庙,也有菲迪亚斯承担的雅典娜神像等雕刻作品。它们均被奉为西方古典建筑的精华。
那时的小伊娃尼都对遥远的紫禁城一无所知。直到1996年首次来华访问,她才见识了这一东方文明象征的雄伟。不同于雅典卫城的砖石结构,故宫古建筑属于木结构建筑体系。
这种建筑差异决定了修复方法的不同。故宫古建修缮中心主任李永革解释:“比如我们最怕的是火灾,西方最怕的是地震。我们修复的周期短,西方周期长。”
他举例说,仅仅是琉璃瓦屋顶就需要七八年大修一次,原因一方面是瓦垄存土从而滋生苔藓等植物,另一方面是琉璃瓦受侵蚀导致脱釉和开裂等老化现象。
相比之下,雅典卫城蒙受了更多的人为灾难。在希腊人看来,最为恐怖的一幕发生于19世纪初。一位名叫埃尔金的英国外交官,将帕特农神庙的大部分浮雕运往大英博物馆。为了便于运输,埃尔金竟然锯掉了自认为没有价值的石块。
不过,希腊人自己随后开展的修复活动,对这个千年古城的破坏并不亚于入侵者。从1898年起,土木工程师尼科劳斯·帕拉诺斯主持了为期30年的维修工程。在他的努力下,雅典卫城看似恢复原状:大理石柱重新熠熠发光,阿波罗等雕像也焕发神采。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为了将大理石块连接在一起,尼科劳斯·帕拉诺斯广泛使用了铁制部件。这些铁梁、铁夹、榫钉和支架在氧化过程中膨胀,从而导致大理石原料的破裂。与此同时,大气污染也对大理石表面造成了腐蚀,原本洁白的水晶面被厚厚的黑痂覆盖。
在这场名为“雅典卫城与北京紫禁城修复工程”的研讨会上,来自希腊的11名文物修复者都对这位前任的工作持负面评价。伊娃尼都毫不客气地指出:“简直是一场浩劫。”
她难以忘怀1975年看到雅典卫城的情景。这首“世上最完美的石质诗句”,差不多变成一片废墟。石柱的移位和墙壁的破裂随处可见,楣梁和柱头之间充满寄生植物。
当时,她加入了新近成立的卫城古迹保护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囊括了考古、建筑、历史等许多领域的专家,共有230多人。作为当地建筑学院的助理研究员,伊娃尼都只是其中一座较小的宫殿——伊瑞克提翁神庙修复工程的专家组成员。
法里·玛露胡·提法诺(Fani Mallouchou Tufano )是委员会的理论支持部主任。她回顾历史时透露,希腊其时刚刚结束长达数年的独裁统治,渴望重新融入国际社会。这其中的当务之急,就是避免这个欧洲最古老且保存最完整的文明遗迹消失。
史上规模最大的文物修复
从那以后,伊娃尼都几乎是泡在雅典卫城里。她每天工作10~12个小时,尤其是2000年担任修复工程部主任之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负责包括帕特农神庙在内的四大修复项目。
在北京的会议上,她系了条斜纹丝巾,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疲惫。这位57岁的女性打比方说:“雅典卫城就像我的家,而修复人员就是我的家人。”
2001年,中国北京的紫禁城也开展了整体保护维修活动。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晋宏逵介绍,这是1911年后故宫的首次整体大修,预计将在20年的时间内投资19.52亿元人民币。古建筑专家郑连章表示,这将是故宫历史上最细致的一次修缮,从细节上恢复故宫面貌,比如地砖上坑洼的地方,城墙内侧被侵蚀严重的地方,以及石雕上的裂缝等,全要加以整修。
伊娃尼都的团队则要收拾另一个烂摊子。他们首先要拆除生锈的铁制部件。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替代品采用了“钛”这种不锈钢原料。
这项听起来简单的工作,却需要极为复杂的施工。面对重达数十吨的石柱,电机工程师们不得不量身定做起重机、移动吊车和脚手架等运输工具。由于拆装的属于珍贵文物,设计师还为其安置了控制仪,可以非常缓慢地进行移动。
不仅如此,修缮人员还要收集和整理数以万计的建筑碎片。原来在上次修复中,主持者把原本不属于一体的石块任意拼凑,还让人随意修整石块破裂的表面。这就意味着,在拆除了生锈的铁钉之后,人们还要将石块加以检查,将其归于历史原位。
“这好比大海捞针”法里·提法诺形容
故宫大修面临的是原材料缺乏的尴尬。古建彩画保护的负责人称,一些古老矿物质颜料如石青和石绿早在百年之前就断档了。晋宏逵也遗憾地表示很难找到当年使用的大径金丝楠木,“即便有的话国家也是明令禁止砍伐”。
尽管如此,这两个国宝级文物的维修,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推倒重来”或者“大动干戈”。为期两天的交流会上,中外专家一致认为要尽量减少对文物的干预。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吕舟评价,这正是《威尼斯宪章》精神的体现。
这一保护文物建筑及历史地段的国际原则,形成于上世纪60年代中叶。它强调了修复是一种高度专门化的技术,必须尊重原始资料和确凿文献。
法里·提法诺用近乎虔诚的语气表示,雅典卫城的修复尽量避免在建筑组件上钻出新的用来放置金属固定器的洞眼;尽量谨慎地选择静态加固卫城遗迹的方式。
“故宫古建筑群在主要木质结构上都不用钉子,而采用榫卯结构。”李永革也举例说,“在这次武英殿的修缮中,我们也保证了原来不用钉子的地方,现在依然不用钉子。”
与此同时,《威尼斯宪章》还强调对保护对象各种价值的保护,特别是对历史价值的保护问题。用晋宏逵的话来说,本世纪的故宫大修不仅要恢复以往规划布局,而且要延续传统建筑的营造技艺。
刷漆方式就是个证明。据了解,“文革”期间故宫一度使用刷子。而古老的工匠都是用丝头——蚕绸做衣服剩下的脚料——把油漆搓到柱子上去。李永革解释,这种做法有利于油漆向柱子内部渗透。据说这门手艺在大修之中再度恢复起来。
北京会议的另一方——希腊科学家试图将“干燥法”的拼接手艺传承下来。这种古希腊的创举利用垂直和水平的固定器取代泥浆,将大理石块连接在一起。
“我们将每个细小的部分都视为单独的艺术作品来对待,而如果修复失败就意味着对历史文物的毁坏。”伊娃尼都不得不承认,这份差事可谓耗时费力。截至2005年,修复工程的开销已达8440万美元。这其中80%的资金来源于欧盟。
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需要一代代保护
这位掌舵人深信自己领导的工程不会像前任那样臭名昭著。修复帕特农神庙的负责人分析说这是由于那位主持者的独揽大权。“我们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这位白发老者自豪地说,“我们拥有物理学、考古学、化学化工和土木工程等各个方面的专家。”
这或许也是伊娃尼都坚持至今的原因。“我们每天都面临着困难,却从未退缩或者动摇。”这位性格坚毅的女性说。面对媒体,她很少详谈30年来的辛酸。
眼下,这位女强人头疼的问题是大理石表面的系统保护。随着大气污染的严重,这一挑战越发难以解决。为此,伊娃尼都要求对原有的雕刻作品用人造石制成的复制品进行替换,同时把真品放于卫城博物馆的可控环境的保护之中。
这次的北京之行,她表示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东西方文物保护的共通之处。“我们都是运用传统工艺和现代技术,共同保护先人留下的宝贵遗产。”
吕舟认为中国文化遗产的保护,无论是理论研究还是实际操作,已经和国际先进水平没有太大的差异。尤其在《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和《北京文件》出台之后。后者是2007年召开的《东亚文化遗产保护理念与实践国际研讨会》产生的决议。
“东方古建筑的木质结构与西方石质结构在保护和修复方面存在很多不同,双方的标准一直不同,但是多年来都是各说各的。《北京宣言》让西方古建筑保护专家了解了东方古建筑修复的特点,这是中国古建筑修复保护原则受到国际认可的标志。”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司司长顾玉才对外宣称。
比如,对于中国的修复材料与原材料难以区分的问题,中国专家提出在修复材料背面加上注释的建议。在故宫大修中,文物专家在新增瓦片背后注上了年份,此举受到西方专家们的肯定。
李永革回忆,他当时对来访的外国人解释了3个小时,有关频繁刷漆和整理屋顶的原因。“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需要一代代保护,偷不得一点儿懒。”这位北京男子快人快语地说。
这与希腊同行伊娃尼都的回答颇为相似。当被问到工程结束后有何打算时,她告诉记者:“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诸如大理石表面的风化等,这些都需要永无止境的探索。”
照片:从普尼克斯山上瞭望到的卫城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