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只能怅望
伤痕累累的北川县城静静地躺在那里，犹如一个垂死的人。
5月26日下午，天空阴霾。56岁的羌族老人孟欣平坐在半山腰的路边，看着山脚下的北川县城发呆。不远处，县城入城口的一道关卡，将试图进城寻找儿子遗体的老孟挡在了外面。
一片废墟，一片死寂。只有穿着防化服的士兵被允许每天进入几次，喷洒消毒药水，做最后的防疫处理。
半山腰朝向县城的一处平台上，刚刚烧过的纸钱还在冒烟，地上满是鞭炮碎屑。平台下的马路边，摆着一个大花篮，花篮旁边是一块大蛋糕，蛋糕上插着一支燃尽的香烟，烟灰洒落在蛋糕上。红色奶油写着一行字：“祝亲爱的爸爸生日快乐！平平安安！”
今天是地震遇难者的“二七”祭拜日。不断有眼中噙着泪水的北川人，爬上平台，遥祭还“留”在县城里的亲人。
“这里，就是那天温总理告别北川的地方。”孟欣平指着平台说。5月22日下午，温家宝再次来到北川视察。所有人都通过电视和图片目睹到了这一幕：准备离开时，总理忽然转过身，挥手和这座已成废墟的县城告别。他默默环视县城，神情凝重。
人们感觉到，总理在跟北川县城告别。险恶的地质条件下，这里已不适宜在旧址上重建一座县城。
14天前的这个时候，恬静的小县城还遍布着鲜活的生命。市场里人声鼎沸，商贩们坐在店门口招揽生意，国税局里有50多个人正准备开会，有学生在上课，有人刚刚来到办公室，有人在午睡，还有人在无聊地闲逛……
没人想到，此时脚下的地壳正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强大的能量在地底加速聚积，不安地躁动着，突奔着，试图冲破岩石的阻拦。
灾难性的时刻终于来临：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以汶川为中心，沿龙门山脉长达数百公里的区域，地下的岩石突然崩溃断裂。相当于400枚广岛原子弹的能量在地壳下被集中引爆。
距离汶川100多公里的北川，犹如狂风中的一片树叶，被这股巨大能量肆意蹂躏。环抱县城的4座大山上的岩石和土层，被猛烈的震动抖落，奔泻而下。
当时，卖鱼为生的杨秀琼正在菜市场里大声吆喝，她的姐姐正在一家人租住的房子里做饭，出生刚刚53天的小侄女在奶奶的臂弯里熟睡。
恐怖的震动突然降临。“地震了！”有些人开始夺路逃生，但也有很多人不相信那是地震。
杨秀琼招呼鱼摊前的两位老人跑到开阔地去，自己等着看看到底能震成什么样。几乎没时间留给她感受，更强烈的震动袭来。房顶上开始噼里啪啦砸下石灰、砖瓦，墙壁被撕裂，还没跑到门口，房屋轰然垮塌。
一块预制板幸运地横在了杨秀琼的头上。瞬间的寂静过后，她开始没命地呼救。旁边不知道多远的废墟下，是3个孩子同样惊惶的求救声，“阿姨，救救我们吧！”
两个多小时后，市场里蹬三轮的刨出了杨秀琼和3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小女孩已经死去。
杨秀琼发疯似地搜寻自己的家人。3天后，她找到了给小侄女洗澡的澡盆和一些小衣服，却没找到家人。
“遍地是尸体，满耳呼救声。”这是最早进入北川县城的救援人员看到的惨景。一个仰卧在地的男子，下半身被埋在废墟里，黑呼呼的面孔已经变形，口大张。也许只差一秒，他就能逃生。
从废墟里伸出的一双脚，只能从脚上还完好的鞋子判断，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3天后救援人员掀开预制板，小店内的老板娘还端坐在椅子上，只是尸体已经开始发臭。迅即砸下的重物，让她来不及作任何反应。
地震发生时，46岁的北川职业中学老师杨清中刚骑着自行车进入学校大门。非常幸运，两秒钟后，学校大门和围墙就在他身后轰然倒塌，杨清中因为强烈的震动摔倒在地。
爬起身，他看到了平生最恐怖的一幕：成片成片的房屋正在倒塌，激起漫天尘土；道路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下沉，地面裂开了巨大的口子；凄厉的地啸声中，山体滑坡，巨石滚落。“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山崩地裂。”
地面上的巨大裂缝，后来又在余震中合拢。房屋和他们的主人被吞进地底。有羌族老人说，那是“地在吃人”。
北川县城有常住人口2．2万余人，在第一时间里幸运逃生的大约只有4000多人，随后的救援从废墟中刨出2000多人。到今天，仍然没有确切的遇难者数字。
惨象被定格在很多救援人员的相机里，但他们不忍再看。我的一位同事说，他宁愿从没到过北川采访，从来没看到过那些惨象。一位女同行说，这些天，她无数次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梦里是那些惊恐万状的死者和来自地底的凄厉呼救。
县城位于湔江河一个180度急转弯的河谷内，传说这是孽龙与二郎神杨戬打斗时，听到鼓声后回身急转留下的痕迹。景家山、东溪山、沈家包和王家岩等4座大山环抱下，县城就在大山形成的“盆子”的盆底。
如果没有地震，这里是大自然馈赠人类的最好居所之一。青山环绕下，北川是有名的“氧吧”，负氧离子浓度是一般城市的几十倍，连空气都是甜的。
但随后进入的各方救援人员，没能在这里看到“山清水秀”，没能闻到清甜的空气。废墟上散发出尸臭和消毒水混合的浓烈味道，大山朝向县城的一面，只能看到整片黄土和裸露的山岩。之前没到过这里的人只能靠想像，那里曾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灾难来临那一刻，断裂的岩石跳跃着、呼啸着扑向山脚的县城，巨大者有篮球场大小，岩石层上的山土奔腾而下。岩石砸毁了山脚下的宿舍和办公楼，继而被移位的山体推出去上百米远，再被奔涌而下的山土掩埋。
当时，北川的县武装部里正召集各乡镇人武部部长开会。过后，救援人员连武装部大楼的边角都没找到。
“那里应该是武装部，那里应该是交通局，那里应该是县委……”北川变得连当地人都不再熟悉。
5月15日18时20分许，被埋了75小时的北川县政法委书记张周凯终于被救出。地震发生时，他和两个同事正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忽然整个房间都摇了起来，窗户外变得天昏地暗，并传来阵阵房屋倒塌的巨响。随即，三个人被挤压在一个狭小黑暗的空间中，直到三天三夜后，一丝光亮透进来，消防官兵听到了他们沙哑的呼救声。
死里逃生的张周凯，接受的第一个重要任务，是抢救北川档案局内珍贵的档案材料。
位于县委大楼六楼的档案局内，藏有8万多卷册档案文献材料。这些档案分三大部分，一是包括各年代县志、文献在内的资料，二是民国档案，三是各乡镇自建制以来的文书档案。其中最珍贵的，是一本清朝石泉县志（北川县时名石泉）和20卷民国档案，均为孤本，连国家图书馆和四川省档案局都没有副本，只存目录。
拥有9万多羌族人口的北川，是中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也是羌族的历史、文化、风俗保存最为集中的地方。这里聚居的羌族人，占全国羌族人口总数的一半以上。大禹被尊为羌族人的祖先，禹里乡的禹王庙里供奉着禹王塑像。每年阴历六月十九，烧香拜禹王的羌人络绎不绝。
一个人如果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姓氏，不记得自己的家族，会是怎样恐怖的情形？“地震可以摧毁民居和办公大楼，可以毁坏地理上的北川县城，但不能毁掉一个民族的记忆和历史。”张周凯这样看待那些埋在废墟下的书本和纸片。
二炮某工程团的重型机械打通一条新路，张周凯和救援人员艰难地抵达县委大楼。县委大门上，五星红旗和蓝红绿各色彩旗依然在迎风飘扬，但六层大楼却已匍匐在地，碎成一片。只有巨大的楼顶盖盖在一堆废墟上面。
尽管探测仪已经显示废墟下再无存活的生命，但挖掘仍然小心翼翼。机械在楼顶上凿开一个个孔，士兵们挨个爬进去，搜救犬跟上，再次探测搜寻。确定已经无幸存者后，机械破碎楼顶盖，一字排开的人龙开始传递从废墟中刨出的一份份档案。
5月19日下午天黑时分，一条来自指挥部的警示，让张周凯和二炮官兵们不得不停止抢救。悬在县城头上的唐家山堰塞湖坝体已开始渗水，随时有崩坝危险。散发出浓烈尸臭味的废墟也急待集中消毒防疫。
当天抢救出来的两万多卷册档案，被存放在旁边专门搭建的两顶救灾帐篷里。救援人员撤出城外，等待再次允许进入抢救的指令。然而急转直下的汛情和疫情，让他们到今天也未能回到抢救现场。
一个民族的重要记忆，处于危险边缘。张周凯和二炮某工程团政委孙乐说，一旦大水淹城，那些没能及时完成的抢救，将是他们今生最大的遗憾。
北川县城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犹如一个濒临失去记忆的人。
5月26日下午，杨秀琼在半山腰的路边插上香烛，急促的鞭炮声中，她面朝县城方向跪拜。说起小侄女粉嘟嘟的小手小脚，和整日酣睡的可爱面庞，这个34岁的女人放声大哭。
呆坐在半山腰的孟欣平，犹如一座雕像，沉浸在痛苦里。旁边，不断有人在路边烧纸祭奠逝去的亲人，还有人在以一种无比肃穆的表情拍照留念。
山脚下的县城随时可能消逝，沉没于水底。但留在北川人心里的痛苦记忆，也能随之消逝吗？此时的北川，只能怅望。
（本报绵阳5月27日电）
照片：2008年5月24日，成都军区某防化团官兵在北川中学教学楼的废墟上进行消毒作业。 本报记者 贺延光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