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可自己从未到过北川
13年前,我在成都念书时,曾在探访该县境内的大禹故里后,背着背包到这里,又累又渴,一位老太递来一杯茶,“小伙子,喝一口嘛。”
她哼唱着听不清歌词的歌。夕阳从电力公司的大楼旁撒下来,一地碎金。约会的人坐在湔江河边,等待着,等待着爱情的袭击。
那时的北川,空气都是甜的——北川是有名的“氧吧”,负氧离子浓度是一般城市的几十倍,权威学者认定,其原生态环境可与顶级休闲胜地达沃斯、阿尔卑斯山媲美。
老人的笑容,至今依稀记得,满是皱纹的脸就像风干的橘子。
13年后,我从摇摇欲坠的电力公司大楼下冲到当年喝茶的地方,那里是4米多高的废墟,弥散着血腥的味道,房屋就像被炮弹直接命中一般,碎成残垣断壁,连框架都不复存在。
一个女人蜷曲着趴在地上,腿部满是血迹,手提包里散落的手机、口红等我们最熟悉的物质形态,无比具体地证实着死亡,她的右手直直地伸出来,电击般直勾勾地刺到我心脏最柔软的底部。
我噙着泪水爬上那堆废墟,听见脚下传来一位老太太微弱的“救命”声,我大声呼叫,救援者循声到达,开展救援——我把这段写进了我的稿件。
次日,我再次来到这里,显然,老者并未获救,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了。以一名记者的理性,我本应接受如下事实:大型救援机械进不来,是无法救出废墟深处的人的,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但我刹那间丧失了理智,一批志愿者从我的眼泪中相信了“下边有人”的话,和我一起开始试图徒手搬开那些彼此压制的水泥预制板,我左手无名指被压出了血,运动鞋也裂开了胶……可是,我们失败了。
我痛恨自己的无力,失去了把这段写进报道的勇气,我宁可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从未进行那段浸在泪水中的采访和救援,甚至从未听说这次地震。我希望,关于北川的回忆,仍然是欢快的歌声和舞蹈,以及满满一杯泡在茶里的慈爱……
19日,我不顾正在处理尸体的防疫人员善意的提醒,在浓郁的尸臭中再次来到这堆废墟,默哀。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送行,由遗体和沙砾堆积而成的废墟,隔开了两个世界,命运的有常与无常,都在此刻决定。
23日,我离开了北川,深夜里,总会突然醒来,采访中的场景像一列火车,呼啦啦地朝我开过来。我发誓再也不会去到那里,不想灵魂再次疼痛。亲爱的婆婆,以及您的儿孙,您的邻居和友人、乡亲。今天,我在重庆为你们写下这些文字,不知您在天堂能否感受到我这爱您的心跳、我这记忆中那缕从废墟中渗出的茶的清香,和一个33岁男人痛到骨头里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