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3日
星期

灾难的底色上跃动的依然是生生不息

——献给汶川灾区的父老乡亲
“新华视点”记者 张严平 刘大江 张丽娜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8-06-03    [打印] [关闭]
    还有什么比山摇地裂家破人亡更让人战栗?还有什么比房塌地陷生离死别更让人悲怆?这战栗与悲怆该是长歌当哭,落泪成河……然而,这一切太深太深了,深到骨子里,深到血脉中,深到无人能够抵达的心底。

    于无声处,所有的泪水凝聚成一种浴火重生的力量。

    走过汶川,走过北川,走过青川,绵竹、绵阳、什邡、都江堰……一路走过,记者看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父老乡亲们,一双双眼睛里闪动着沉静、坚毅和不屈;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已有飘动的炊烟、新播种的玉米、新插秧的稻田。

    生活在巨大灾难的创痛中顽强地翻开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骤然的黑暗中,依然有不灭的光亮

    在北川大山深处的陈家坝乡,我们见到了36岁的乡党委书记赵海清。他个头不高,戴副眼镜,眼里满是血丝,嗓子沙哑,头发乱蓬蓬地竖着,一只裤腿卷到膝盖,一只裤腿踩在脚底,白色的汗衫在泥灰与汗水之下,早已不见了本色。

    在一片安置返乡群众的蓝色帐篷前,他与几个乡干部正打仗一般地穿梭着,直到他冲到马路对面,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往下灌,才猛然裂开嘴僵硬地朝我们笑了笑。

    疼痛瞬间弥漫了我们的心,面对他的笑容,就好像面对着正在流血的伤口,这个看过去像一个大孩子似的男人,在地震中失去了3位至亲的人——父亲,母亲,5岁的儿子;妻子重伤住院,双腿面临截肢。

    要有一种怎样的力量,才能吞咽这样的悲伤?

    最初的回忆是简洁而冷静的。他说:“地震那一刻,地摇山崩,飞沙走石,漆黑一片,等睁开眼,乡办公室的一楼没了,二楼变成了一楼。”

    接下来的记忆让他开始激动。他讲述了,当他冒着滚滚尘烟冲上大街,看到乡政府所在的龙湾村已被夷为一片平地。他扯着嗓子喊出第一句话:“是党员干部的全部站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五个……所有活着的党员干部,没有一个临阵脱逃。

    就是这样一支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队伍,成了陈家坝乡在最黑暗时刻的光束。他们最先救起了乡小学校大部分幸存的孩子,又翻山越岭赶到大山另一边的村庄抢救伤员、转移群众。老弱伤残无法行走,他们便用脊梁背,山路难行,背不起,他们就把人捆在身上,从山上往下爬,一爬就是十几个小时,从早晨爬到天黑。

    最初与外界隔绝的日子是孤独而不安的,13日瓢泼大雨的那个晚上,赵海清和干部们把群众安顿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他们则背靠背在大雨中坐了一夜,他感觉那是他生命里最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他忘不了那个傍晚,乡派出所那辆警车上的收音机忽然有了信号,他们终于听到了如母亲般的党和政府的声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哭了。

    赵海清讲了震后陈家坝乡的惨痛。全乡因山体大面积严重滑坡,致使500多人遇难、1500多人失踪、上万人无家可归。

    他讲了人民子弟兵如何帮他们打通道路,救治伤员,疏散群众。

    他念叨不停的是眼下返乡群众生活的安置,有多少人没有帐篷,还有多少家没有锅,麦子收了多少亩,油菜子收了多少斤,能种的地还有多少……

    他讲了很多很多,但只字没有说到他的家,直到我们轻轻地提了一句,他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张了张,一声哽咽,泪如雨下。

    他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他儿子的照片,那是一个大眼睛一副顽皮模样的男孩子。他说,儿子特别喜欢北京的鸟巢和水立方,12日早晨,他从北川的家中出门时,还特别对儿子许诺,过两天就请假去买奥运门票,到时候带上从没有坐过飞机的妻子、父母,全家飞到北京看奥运。儿子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狠劲地亲,还说了一句:“爸爸,路上小心点!”然而,仅仅过了7个小时,竟成阴阳两界。

    这个从师范学校毕业当过老师的人袒露出更多细微的内心。他说,地震后,他想到了北川的家,多想赶回去,哪怕给妻儿、给父母伸出一只臂膀。然而,他心里很清楚,危难时刻,陈家坝乡一万多干部群众更需要一个带头顶事的人。

    他默默地把所有牵挂、不安、痛苦的猜测统统压在心底,甚至不愿想、不愿打听。如果那必定是一种残酷的结局,就让那结局晚一点再晚一点地被证实吧。他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受伤的鸵鸟,拼命地工作……直到他从朋友打来的电话里得知妻子重伤住院,得知儿子和父母全部遇难。

    那个晚上,他带着一包纸,在月色里悄悄爬上一块岩石,面朝北川的方向跪下,给死去的父母重重地叩了三个头,一张一张地烧光了纸,双手捧着存有儿子照片的手机恸哭……

    赵海清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猛然间又抬起头来:“知道吗?陈家坝是出红军的地方,是出英雄的地方。当年红军长征路过这里,带走了好多人。今天这片土地,依然有着红军的血脉。只要还有人,我们就会坚持下去!”

    阳光照着他挂着泪迹的脸。

    他继续说下去:“逝者已去,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还有一个责任,就是要让陈家坝的乡亲好好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

    “你的快乐在哪里呢?”

    “大家快乐我就快乐!”

    深深相信他的话。因为在这片灾难的土地上,我们见到了太多像赵海清这样的乡村基层党的干部,他们在痛失亲人的同时,臂膀间挽起了更多乡亲的安危。

    在都江堰向峨乡,我们听到,在地震袭来时,乡党委面对自己遇险的干部亲属,做出了一个果断而痛苦的决定:“先救学校的娃娃!”60多名娃娃得救了,8位乡干部和4位干部家属失去了第一抢救时机再也找不回生命。

    在什邡市仁和村,我们得知,村党支部书记周辉在母亲遇难后,来不及回身瞻望,便冲上废墟,组织全村党员干部成立了“党员自救队”。4天后,他把母亲的遗体埋葬在山冈的一棵大树下,用两块砖头做了个记号,含泪说道:“妈,等把乡亲们都安顿好了,我再回来看您老人家。”

    在北川县柳林村,我们看到,这个与外界封闭数日刚刚被解放军二炮工程兵打通道路的小村庄,废墟之上早已高高飘扬着一面红旗,上面写着“共产党员抗震救灾突击队”;地里的麦田全部收完,玉米已经下种,村里的孩子们都进了临时搭建的“战地小学”。

    还有什么比嵌入土地的基石更坚不可摧?!英勇地站起来——在山崩地裂的危难中,他们是最前沿的坚持;在骤然的黑暗里,他们是不灭的光亮。

    如石子如草般普通的人,迸发出土地赋予她们的最坚韧的力量

    在绵阳市最大的受灾群众安置点九洲体育馆,我们见到了一位来自北川县曲山镇大水村的妇女,名叫吴红,今年37岁。她长得又瘦又小,个子大概不足一米五,站在那里就像一段枝条,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让我们大为吃惊的是,就是这个小小的农家妇女,在地震发生后,像一只顽强的领头羊,带着大水村老老少少20多个村民,在两山相撞、河流消失、家园毁灭、到处是塌陷裂缝的大山中,艰难跋涉16个小时,安全转移。就是这个小小的农家妇女,在救出乡亲的同时,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丈夫、儿子双双遇难的巨大伤痛。

    她给我们看了一本她没有写完的日记。这个爱读书爱看报、平日里总喜欢记点什么的乡下女子,在5月12日记下了她一生无法忘怀的景象——

    “吃过中午饭,我和爸爸在地里干活,突然间天昏地暗,地就像转圈,整个山和地都在晃动,我们马上就与地一起往下陷,往下翻。紧接着,到处都是垮塌的声音,两面的山全往中间挤,马上就在河面上相撞。顿时一片浓烟升起,眨眼间河面不见了,河水没了,地形不在了,房屋倒塌,全没了,人也不知去向。

    我拉着爸爸拼命地跑,随着地的晃动,我们就像荡秋千一样,地里到处是裂缝,一不留神就会掉到裂缝里。我一边哭一边跟爸爸说:我们要逃命!要镇定!要有信心!我看了一下山形,两边全是沟,一直不断地往下垮,我想只有顺着梁往上爬才是最安全的。于是,我们就一直往上爬,一边往上爬一边喊周围的人,让他们也顺着梁爬,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已喊了20多个人。大地震过后,就是一次次余震,一片片山坡垮塌,整个天空一片浓烟。”

    这几乎是用生命记下的日记,读来让人心头发颤。

    吴红的日记一直记下去,记下她如何带领乡亲们手拉手绕过巨石、爬过裂缝;记下他们如何在暴风雨的夜晚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鼓励,一直记到她把大家终于带出大山,走进受灾群众安置点,记到她返回北川县城寻找在那里打工的丈夫和上学的儿子……再往后,日记中断了。

    她望着远方,泪流满面。

    她说,当她赶到北川,看到她男人在建筑工地干活的那个隧道洞口早已填满了坍塌的石头;儿子上学的教室全部塌进了地下。那些日子,她跑遍了绵阳市所有的医院,但是再也没有找回疼她的男人、爱她的宝贝儿子。

    男人,儿子,对于一个农家妇女,这就是她一生的命。现在,她的命没了……

    她哽咽着告诉我们,她的家曾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家。丈夫一年在外打工能挣两三万块钱;她在家里一个人种8亩地,养两个季度的蚕,还喂了20头猪和一匹马,去年,光养猪她就挣了差不多有2万元。她家的收入是全村第一。她的一双儿女更是优秀,不仅学习成绩好还懂事。凡此种种,让她成了村里耀眼的明星。

    灾难,把这一切都毁了。

    一直依偎在她身边的12岁的小女儿轻轻地拉起妈妈的手,她停止了哭泣:“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父母在,公公在,女儿在,今后哪怕喝稀饭。也要让老人安心地活下去,让女儿完成学业。现在村里的干部都在前方救灾,我要在后方为村里多做事,我常对村民说,咱将来的大水村一定要建得比从前更美丽、更富裕!”

    这个小小的、外表柔弱的农家妇女身上所蕴藏的百折不挠的生命力,令人震撼!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就如风中的麦田,狂风袭来的瞬间,被打倒在地,然而片刻间,它又会奋力地向着天空重新挺起不屈的腰杆。

    在安县,一位叫马开兰的农家妇女的故事,让我们再次体味了这种生命的坚韧。

    家住高川乡泉水村的56岁的马开兰,自打两年前老伴病故,就与儿子一家相依为命。地震那天,她正坐在从城里返乡的公共汽车上。车毁了,她砸开玻璃窗跳出车外,一路狂奔赶回家中。家塌了,儿子遇难,儿媳妇生死不明,只有3岁的小孙子在废墟中嗷嗷大哭。她顾不上悲伤,背起孙子,跟上村民,向外转移。一路上白天黑夜,跋山涉水,10米宽的河水一直没到胸,不会游泳的她,一步倒下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她把小孙子高高举过头顶,像一个勇士一样一步一步向前迈去……3天后,她跟随村民们一道走进了县城。抱着孙子,回望远处家中的大山,马开兰的眼泪如决堤的水哗哗地往下淌。哭了很久,很久,她抹干脸上的泪,说出一句动天地的话:“人在精神在!我要把孙子好好养下去!”

    让我们记住马开兰、吴红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妇吧。她们平常得就如山里的一块石子,一棵草。然而就是这般如石子如草的人,在天崩地裂的大难时刻,迸发出惊天地泣山河的力量。

    死一百回,生一百回,地火在运行,野草是烧不尽的。这是土地的馈赠。

    麦子黄了,布谷鸟叫了,灾难的底色上跃动的依然是生生不息

    行进在灾区的路上,常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农民背着包裹从各安置点返回自己的家园,这是他们自愿的选择。与安置点的吃喝不愁相比,返家的生活有着太多的艰辛,然而这似乎并不能阻止那如鸟归巢般的渴望。记得曾有一个农民大声地对我们说:“麦子该收了,水田也要插秧,家里要牵挂的事多着哪!”

    我们在陈家坝乡安置点遇到一位叫赵义富的老汉,他今年61岁,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眼神很亮,透着一股子倔劲。他的家在大山另一边的青林村,这个村也叫“红军村”,当年村里所有的青壮年都跟着红军闹革命去了,活了大半辈子的老汉,从没想到他引以为豪的家园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地震后,从废墟上爬起来的他,拉起老伴,踏着仍在垮塌的山体,一路跌跌撞撞向山下冲去,身后,他喂养了6年的大红马仰天长啸,哭一般地嘶鸣着,老汉心里疼得直发抖。

    在乡里的安置点上住了两天,这一辈子不懂什么叫失眠的赵老汉,两天两夜合不上眼。他的大红马,还有3头牛、20多头猪、16只羊……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转个不停。

    赶到第3天,天蒙蒙亮,老汉再也待不住了,腾地从地铺上站起身,对老伴说了句:“不行,我得回去给牲口们放生,让它们自己找点东西吃。”

    老伴哭了:“没了路,你咋得回去?”

    “我爬也得爬回去!”

    说到做到的赵老汉真的是爬回去了。

    大面积垮塌的山体,早已改变了原来的模样,所有通往村子的路全没有了,到处是塌陷,随处是深不见底的裂缝,踩在松垮的碎石上,根本站不住,走两步就要退一步。老汉一路几乎是匍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尖利的石头在他身上刮出一道道伤口,手指磨出了血,一只鞋在攀爬中掉进了裂缝,整整3个小时,他终于爬回了青林村。

    “地震把房震塌了,大石头把田卷了。我养的猪、牛、羊、马还在,圈舍没了。”

    他走到家畜跟前,由于饥饿和恐惧它们已极度虚弱,那匹大红马悲哀地望着他,挣扎着站起来,舔着他的手,他落泪了。他松开马缰,解开牛鼻子,把猪和羊向一起拢了拢……又在废墟下翻出一口袋胡豆,洒在地上。然后,找出已经砸扁的水桶,用石头敲了敲,到半山腰的小河沟里取回两桶水,蹲在地上,挨着个看着它们喝饱了,又回到半山腰,再取回两桶水放在那里。直到太阳偏西,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这个已经成为一堆瓦砾的家,依然匍匐在地手脚并用,跋涉整整3个小时,回到山下。

    从这天起,每隔3天,赵义富老汉都要像这样每天山上山下来回爬6个小时回到青林村,给家畜们喂一次水。

    “我一回去,它们就围着我嗷嗷叫,我背不起太多东西,只能喂点水,保住它们。”

    望着老汉,我们惊异地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的心思,伸出手,一五一十地数叨起来:“马喂起来要运输,猪牛羊价格好了,年底能卖3万块钱。虽说家都毁了,可日子总要过下去!”

    什么是日子?日子就是一种精神,一种气概,一种始终奔向明天的希望啊!

    走在灾区的土地上,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种一往无前、坚韧地把日子过下去的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和孩子。

    在什邡仁和村,我们看到一对悲伤的父子,父亲失去了妻子,儿子失去了母亲。他们把亲人就地掩埋,那曾是她和他们温暖的家,在她的身边,烧着一炷香,摆着两碗酒。与此同时,他们开始清理所有可以再用的家具、木梁。那位木讷悲伤的父亲跟我们说了一句话:“我晓得,她一定愿意看到我们重新生活,好好地活下去!”

    在北川的许家沟村,我们看到一位32岁的母亲李春蓉,他们家靠丈夫打工挣下的14万元钱刚刚盖好的二层新房毁于一旦,她伤心地5天没有吃进一口饭。可当听说附近的村子有帐篷小学开学了,便四处奔波,到处打听,希望把9岁的女儿赶紧送到学校读书,她说:“孩子的学业不能耽搁。什么都没有了,咱还有人!”

    在去汶川的路上,一位女子半道搭了我们的车。她的家在水磨镇,刚从都江堰看望了安置在那里的父母、孩子,急着要赶回去。其实那里已经没有家了,房子全垮了。问她为什么不与家人一起留在安置点,她焦虑地说:“地里还有十几亩油菜子和麦子,眼看过季节了,要回去抢收。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可总是居家过日子的事。”

    在映秀镇,我们碰到了一群刚刚从茂县解救出来的受灾群众,听说已经有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可就在这群人中,我们再次听到了那句让人耳根子发热的话,一位身上背着一个孩子疾步行走的中年男子气定心静地说:“有人就不怕,日子一定会过下去!”

    真实的生活从来都是在最平淡无奇中显示出它的不可摧毁。麦子黄了要割,布谷鸟叫了要播种;是土地就不能荒芜,有耕耘才有收获—这是一种信念,更是一种力量。在灾难的底色上跃动的永远是生生不息!

    离开汶川灾区的那个晚上,不觉心里已有万般地不舍,这片灾难中的土地,仿佛是从几千年里穿过雷雨、穿过烈火、穿过万般磨难走来的我们刚毅的父亲、我们坚韧的母亲,厚重的躯体里贲张着一个民族的血脉。

    没有什么力量能摧垮这样的土地。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新华社成都6月2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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