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4日
星期

从一个世界回到另一个世界

陆小娅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8-06-04    [打印] [关闭]
    5月24日下午,我和当地一些心理咨询师来到绵阳市中心医院。门诊大楼的门口,贴着一张张寻亲启事。在一张启事上,花儿一样的少女含羞笑着,我顿时泪眼模糊。一位同行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走,因为我们马上要为手术室的护士做团体减压,我必须情绪稳定。

    人类具有的一种宝贵的能力,在英语中叫做“Empathy”,中文译作“共情”、“同感”、“神入”或者“同理心”,这种能力使人可以对他人的处境和内心世界感同身受,因此与他人形成心理上的联结。正是共情能力,让人类能够超越血缘、地缘,相互帮助和扶持,分担痛苦,分享欢乐,甚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在灾难中,这样一种对他人处境和内心世界感同身受的能力,可以使人忘记自己的危险,奋不顾身;可以使人坚定不移,忠于职守;也可以使人充满关怀,甘愿付出。但也正是这样一种能力,让他人的痛苦内化为自己的痛苦,使参与救援的人和在灾难现场工作的人,与灾难亲历者、幸存者一样,出现严重的身心困扰,甚至心理崩溃。在创伤心理学上,这种情况被称作“替代性创伤”。

    很多从地震灾区回来的人,都感到自己好像是从一个世界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满目疮痍;这个世界,光彩亮丽;

    那个世界,痛苦悲伤;这个世界,歌舞升平;

    那个世界,惊恐混乱;这个世界,安然有序。

    这样强烈的反差,有时会让他们感到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灾区以外的人们,仅仅看到电视画面就已经坐卧不安。而救援人员、医护人员、新闻记者及志愿者们,每天在灾区不仅近距离地看到惨不忍睹的画面,而且直接听到、嗅到、触到死亡与伤痛,作为血肉之躯的人,他们会有强烈的躯体反应和情感反应。但职责所在,他们必须压抑和屏蔽这些反应,让自己继续工作。

    带来压力的不仅仅是灾难事件本身,还有救援工作的困难:没有工具,天气恶劣,无法休息,救援或治疗失败造成的挫折感与内疚,以及因救援工作协调不良、角色冲突、不被理解而带来的沮丧、愤怒,这些职业型压力和组织型压力,叠加在事件型压力之上,使他们的神经越来越紧张,承受力达到极限。

    对于经受了如此巨大冲击的人来说,即便离开了灾难现场,回到原来的生活环境中,亲临灾难现场带来的心理影响却不会很快消失,因为灾难已经在他们的身体上刻下了印记。

    脑科学家在上世纪90年代发现,人的大脑中有两个记忆系统,大致可分别对应于中文里“事情”这个词的两部分:一个系统记忆的是普通信息,即“事”;另一个系统记忆的是情绪,即“情”。科学家们把主管情绪记忆的大脑边缘系统称作“情感脑”,和主管逻辑思维的新皮层“理智脑”比起来,“情感脑”更原始,它因为对人类生存具有重大价值,才进化成功。试想一下,原始人如果不能记住恐惧等情绪,当危险出现时,他如何做出“逃跑或战斗”的反应?所以科学家认为,“情绪波动型记忆系统具有明显的适应价值,这是大自然的杰作”。

    参与灾难救援或在灾难现场工作,“情感脑”会不断受到刺激,不堪重负,大脑的生化反应也会随之改变。当悲伤、痛苦这些负面的情绪被长期压抑时,大脑中生化系统的紧张就会越来越大,以致阻塞大脑的情感通路,使人变得冷漠和抑郁。同时,这些被记录在边缘系统的情绪,也会使人对一些声音、气味、画面,以及旁人的态度变得格外敏感,这些“扳机点”随时可能被触发,引爆强烈的身体与情感反应。

    所以,如果从灾区回来的人,出现这样一些现象,请努力去理解他们吧:

    沉默,退缩,不愿意与人交往,或者与人交流不畅;

    体能下降,缺乏做事的动力或者疯狂工作,失去工作和生活的界限;

    怀疑自己的职业选择,为自己没有为受难者做更多的事情而感到内疚和羞耻;

    愤怒,对周围的人和事情看不顺眼,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发火,与他人关系紧张;

    绝望,失去对公平、善恶的信念,愤世嫉俗;

    一些可怕的景象不断“闪回”或噩梦不断,睡眠困难;

    注意力涣散,很难做决定;

    总是处在警觉状态,经常会做出惊跳等过度反应,不断地感到后怕;

    失去信任感;

    觉得自己活得不真实,好像是另一个人或者戴着面具;

    价值观和世界观改变了,以前看得很重的事情不再看重,对周围人“世俗”的追求嗤之以鼻,或者正相反,开始追求感官享受……

    有些时候,从灾难现场回来的人自己可以觉察到这些改变;但更多的时候,是周围的人先发现了他们的变化。没有去过灾难现场的人,并不都能理解和接纳这种变化。异样的眼光、否定性的评价、对问题的争执,常常会让灾区回来的人感到愤怒,在愤怒下面深埋着他们的挫折感、莫名的惶惑和害怕,还有自我隔膜的感觉。

    他们的躯体是完整的,但他们的心理世界已经改变。他们和灾难的亲历者一样,需要疗伤。

    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妈妈的怀抱就是最好的抚慰。一个从灾区回来出现替代性创伤症状的人,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安全的怀抱——对于成年人来说,它可能不是妈妈的臂膀,而是一双信赖的眼睛,一对倾听的耳朵,两只温暖的手,一张没有评价、不会否定的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提供的。有了这个温暖、安全的怀抱,他们就可以慢慢地疗伤。“疗”和“治”是不同的。“治”可以下猛药,可以动刀子。“疗”是温柔地陪伴,是慢慢地解冻,是接纳和允许,是信任与支持。近年来许多心理学家致力于生命韧力(resilience)的研究,他们发现,一个人从创伤中恢复的能力,有40%取决于是否有良好的“社会支持系统”。如果家人、朋友和同事,能够给予他们温暖、接纳与支持,他们的心理就会很快康复。

    当然自己帮助自己也很重要。如果你从灾区回来,感觉到自己有上述一些变化,请尝试以下的ABC:

    Awareness:觉察。觉察是了解并接纳自己出现了内在的不平衡,知道灾区工作的经历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承认并允许自己有一些负面的情绪。当自己出现这些情绪时,能够知道在发生什么和为什么会发生;

    Balance:平衡。平衡是让自己过有结构的生活,该工作时工作,该休息时休息,找到放松和娱乐自己的方法。如果你去灾区前有运动的习惯或有一些特别的爱好,请尽快地恢复它们。运动能促进内啡肽的分泌,内啡肽是人体内一种天然的镇痛药,还能使人感到振作。

    Connection:联系。让自己与别人以及外部世界保持联系,对外在的信息保持开放。家人和朋友是你最好的支持系统,别把他们拒之门外。也许有些时候你会看他们不顺眼,但更多的时候你会从他们那里感受到关心和爱,这正是你最需要的。

    如果在一个多月后,你仍然有上述现象,也许你需要向专业人员求助,不要让心理创伤长期化、慢性化,不要让它慢慢吞噬你的生命力,因为你的生命是无比宝贵的。你目睹了灾难,目睹了灾难给人带来的痛苦,你也为帮助受难的人尽了自己的力量,你有权享受美好的生活,同时让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

    科学家们已经发现某些药物可以减轻人们对创伤材料的记忆。也许有一天,救援人员和在灾难现场从事报道的记者,可以在事先服用药物,让那些创伤性的画面不会长久地留在记忆中。但不知道与此同时,人的共情能力是否也会衰减?

    我在灾区看到一幅画,画上是两个人紧紧拉着手。画这幅画的女孩子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妹妹。她说,自然灾害太无情、太可怕了,我们渺小的生命只有彼此联结起来,才有力量去面对。

    人类因有共情而联结,人类因能联结而有力量。“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是很多年前鲁迅先生说过的话。

    让我们向那些在地震灾区救援的解放军和武警官兵、医务人员、其他救灾人员、记者、志愿者致敬吧。也许他们因为到灾区工作而受创,但这正是因为他们拥有宝贵的共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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