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油画两面观
毕:这本画册很厚重。不但收入几十位画家的100多幅油画,还有多篇序言、多篇策展人的话、部分画家的回忆、感想及知青美术简史。我的感受,这是一个多声部的合唱。虽然参与者都有知青经历,但各自处境不同,身份不同,对历史的理解也有诸多差别。好在主事者善于求同存异,把大家汇集到了一个平台之上。
梁:什么是知青画展?是知青画,是画知青,还是知青画知青?应当说,策展人的思路是清晰的:他们邀集了一批有知青经历的画家的作品,既包括知青时代的作品,也包括后来回忆知青生活的作品,还包括他们的其他作品,几个部分合成一个展览。其中最有意味的是两个部分,一个部分被称为原生态作品,是知青时代的创作,一个部分被称为再现式作品,是对知青生活的回忆和反思。两部分作品的格调大不相同,前一部分明亮、豪迈,后一部分忧郁、深沉,互相比较,反差很大。
毕:到底哪一部分更真实地表达了画家的情感?我想还是再现式作品。因为他们创作这些作品时心态比较自由,而知青时代的原生态创作并不自由。画册里收入了画家的日记和回忆文章,讲述了他们在美术学习班的创作过程。当时,他们确实是真心遵照《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让自己的画笔服务于革命政治的。即使这样,也会被吹毛求疵,被别人用更“左”的眼光来挑刺。年青人吃一口雪都有风花雪月的嫌疑,在这种气氛里,表现其他有悖于革命的情绪,几乎不可能。
梁:今天回头看,这些原生态作品有粉饰和空洞之嫌。但后人不能简单地把当时的美术活动一笔抹杀。一方面,把艺术捆绑在政治宣传的战车上是荒谬的。另一方面,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当时组织知青中的美术爱好者参与创作,确实造就了艺术人才。比如郝伯义在佳木斯主持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美术学习班,从那里走出的画家之多,水平之高,简直可以称为文化奇迹。
毕:绘画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文革”中的奉命创作,也是技术的训练。在兵团学习班画画的知青,有基本工资可拿,有大通铺可睡,有画布颜料可用,已经乐不可支。当时的绘画不能卖钱,更不是文凭职称的敲门砖,这使得他们心无旁鹜,少有功利色彩。能在全国美展亮相,就是最高的愿望了。“文革”中,专业人才的培训虽然不能靠制度化的学校,但在特殊时期,也有一些特殊办法承担了类似学校的功能,尤其偏重技术的行业。观念变革相对容易,但技术训练则是秉赋和训练结合的产物,不可能速成。不但美术是这样,就是文学和学术工作,新时期初期,出名的作家和学者也都是在“文革”时开始创作和学术训练的,比如余秋雨、路遥、陈建功、张抗抗、贾平凹、韩石山等。我们注意这个事实,不是要说明正规学校制度不重要,而是想讨论人才选拔的机制如何才能更为合理,更少缺点。
梁:当时也不是任何知青都有机会到学习班画画,有幸进来的是万里挑一。像郝伯义这样的组织者,爱才惜才,惟才是用。你的画稿送来,有基础,有才气,我就用你,形成了真诚的师徒关系,而不是拉关系走后门。学员之间互相切磋,更关心的是笔触和色彩。在学习班里还能偷偷地看点禁书,想点问题。我和沈嘉蔚、李斌等画家近年多少有些交往,知道他们都是有思想、有追求、有历史感的人。他们的追求和思考的萌芽,应当追溯到知青时代。
毕:现在,中国艺术人才的培养已经完全纳入学院轨道。当代艺术人才的成长环境,是不是比当年更好?陈丹青提出了质疑。他说:“知青绘画的集体模式都一样,跳过漫长的训练,直接画创作,在创作中学会怎样描摹一张脸、一群人,以及一个荒诞不经而被严格指定的革命主题。这样子学画,既困难,又容易,我是宁可被画折磨,也不愿领教如今学院的教条:考试、论文、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陈丹青是性情中人,他看到现有的学院秩序不能让真正的才俊脱颖而出,干脆辞去教职。中国已经不可能回到知青时代,不可能重新采取北大荒的办法培养画家。但是,面对刚刚告别的历史,当今的学院是否应当有所反思呢?我想,这正是知青画展引发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