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8日
星期
科学现场

鹤都到哪里去了

本报记者 刘县书文并摄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8-06-18    [打印] [关闭]

    没有水就没有鹤

    4月26日上午,王福生带我们去毛仁塔拉和肚甸塔拉看鹤。

    平平常常的半晴天,科尔沁的劲风刮过沙丘,摇动依然枯黄的低草及满坡满坡的西伯利亚山杏,那些杏花已开始败了。

    “没有。”王福生手持望远镜扫描了几遍,只有白腰杓鹬和喜鹊在干涸的草甸中散步。他摇摇头,“前两天我还看到那儿有两只大鸨,4月5日看到过一只灰鹤。”

    牧民王福生是个取汉名的蒙古族小伙子,他家的牧铺就在附近,我们脚下正是科尔沁自然保护区的物种核心区。初中文化程度的王福生被保护区聘为护林员,并兼做“鸟类观察员”。

    “毛仁塔拉”和“肚甸塔拉”都是蒙古语,“塔拉”指草甸,“毛仁”指马,“肚甸”指马身上的肚带。王福生的丈人毕力格巴图20多年前就在此搭下牧铺,他告诉我们,“肚甸塔拉”的名字源于那儿的牧草能高过马肚带,但现在眼前稀疏的低草与不时露出的沙地,让人无法想象当年的盛况。

    去年6月,王福生在毛仁塔拉见过两只大蓑羽鹤孵出两只小鹤,也许今年它们还没有来,也许它们另外找到了新家?

    据保护区提供的介绍材料,地处科尔沁草原东部、霍林河下游的科尔沁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发现有丹顶鹤、白鹤、白头鹤等8种国家一级保护鸟类,白枕鹤、蓑羽鹤、灰鹤等29种国家二级保护鸟类。

    为了访鹤,我们从北京赶来这儿。科尔沁是国际鹤类基金会(ICF)及环境教育组织天下溪组织的本次“聚焦湿地”采访活动的第一站,也是联合国环境署与全球环境基金(GEF)资助的“保护亚洲白鹤及其他迁徙水鸟并建立迁徙地点网络”项目(简称白鹤GEF项目)的中国项目点之一。但我们在科尔沁待到第四天,还没在野外看到一只鹤。

    并不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据以往的观察资料,从每年3月下旬开始,丹顶鹤、白枕鹤、蓑羽鹤、白鹤等就要陆续从南方飞来,在科尔沁停留。现在正是看鹤时节。

    鹤都到哪里去了?

    “在保护区看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几年下雨太少,很多泡子都干了。”科尔沁保护区管理局科研科长于有忠答道,“但你不要心急,会看到的。”

    欲访鹤,先寻水。鹤是“逐水草而居”的涉禽,食物来自浅水地带。问题是,从内蒙古科尔沁到吉林向海、黑龙江扎龙,我们一路走来,一路听到喊“缺水”。

    缺水的原因,一是老天下雨少了,二是人、牲口、庄稼与工厂要“喝”的水增加了,两相挤压之下,能有多少水留给湿地和鹤?

    科尔沁一带以前平均年降水量三四百毫米,但1998年那场大洪水之后接连大旱,近几年年降水量只有一二百毫米,甚至不到100毫米。保护区内原来有50多个泡子,现在大部分已干涸。

    据吉林向海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介绍,上世纪80年代向海的水面面积最高曾达1.9万公顷,1998年大水之后连年干旱,旱情最严重时除了向海水库剩下的一点水面外,所有泡子都干了。

    向海保护区和科尔沁保护区同处霍林河流域。1998年之前霍林河是不断流的,近年来开始出现断流。

    在扎龙保护区,虽然关于湿地退缩、破碎化的原因有不同说法,但进入湿地的水在减少这一事实毫无疑问。据保护区管理局负责人介绍,若要维持扎龙湿地原貌,每年需补水3亿方。曾在扎龙工作多年的ICF专家苏立英估计,扎龙湿地目前的水位平均比上世纪80年代下降了近1米。

    与湿地变干相伴的是包括鹤类在内的水鸟减少。科尔沁丹顶鹤的数量由最高纪录的80只降至20只左右,白鹤由1991年的350只降至几十只,白枕鹤和蓑羽鹤也由原来的20多只降至不到10只。由于栖息环境得不到保障,在科尔沁与向海,近年来在此繁殖的丹顶鹤不超过1~2对。在扎龙,2005年的野外丹顶鹤数量较1996年大幅下降,繁殖种群已不足 150只。

    4月29日下午,我们在向海保护区采访时路过一大块灰扑扑的凹地,上百亩范围内寸草不生,荒凉得如同月球表面。

    “这是四海泡子,干了几年了。”有人介绍。

    湿地是脆弱的,没有水的湿地可能很快变成稀疏的草甸乃至荒漠。没有水就没有生命,何况像鹤这样高级优美的生命?

    奇迹与秘密

    4月28日下午,当我们就要离开科尔沁时,终于见到了鹤。

    那天午后,经过东太本村村东的和平泡子,车上突然有人喊:白鹤!

    我们轻手轻脚地下车,用望远镜搜索水边,终于看到三只大型水鸟悠闲自得地站在浅水中。那是两只白鹤与一只白头鹤。

    白鹤与白头鹤都是我国的一级保护鸟类。白鹤的个头达135厘米,比白头鹤高出30多厘米,不飞行时成年白鹤全身羽毛看上去都是白的(翅膀展开时能看到其翅尖的初级飞羽是黑的),但白头鹤的身体以深灰色为主,只是头颈以白色为主,所以它们站在一起不难区分。

    从望远镜中看,三只鹤中有一只非白非灰,体羽棕黄,个头却比那只白头鹤高,同行的专家说,那应该是一只亚成体白鹤,大概1岁左右。也就是说,去年夏天它刚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东北部苔原湿地孵化出生,去年秋天,它已跟随父母飞行5000公里到达鄱阳湖越冬,随后,也许是今年3月底,它与父母开始了返回出生地的迁徙,现在,它在这儿歇一歇,吃点东西,然后重新开始它们那艰苦而神奇的远征。

    白鹤每年一般只产两枚卵,最终往往只有一只幼鸟成活。全世界现存的白鹤总数不超过3000只,春季从科尔沁路过停留的白鹤只有几十只,我们竟能邂逅一对母子(同行专家估计那是一对母子),实在是太幸运了,就像一个奇迹。

    更大的奇迹还在后面等着我们。

    吉林莫莫格保护区本不在我们的行程计划中,但路上有人告诉我们:最新调查显示有2081只白鹤正在莫莫格停留,我们决定赶紧驱车前往。

    4月30日清晨6点,松嫩平原上的风依然有些寒意,当我们赶到莫莫格保护区鹅头泡子时,晨霭未消,但阴云中昏黄的太阳已高照在稀疏的芦苇上头了。

    宽阔的水面那边,数百只白鹤密密麻麻地站在那里,正在进行“起床”之后的“梳洗打扮”及社交礼仪,活动活动腿脚、脖子,互相打打招呼,啄啄这个,捅捅那个。

    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见到这么多白鹤。同行的专家估计,一共有400只左右。这儿看来是它们的一个集中夜宿地。

    关于鹤的来去及缘由,关于鹤的生活、身世,其实还有很多人类尚未了解的秘密。

    世界上现存鹤科鸟类15种,分属两亚科、4属。冠鹤亚科仅有冠鹤属1属,包括黑冠鹤和灰冠鹤两种。鹤亚科则包括蓑羽鹤属(蓑羽鹤、蓝鹤两种)、肉垂鹤属(肉垂鹤1种)、鹤属(有白鹤、沙丘鹤、赤颈鹤、澳洲鹤、白枕鹤、灰鹤、白头鹤、黑颈鹤、美洲鹤和丹顶鹤共10种)。鹤科在南美洲以外的各大陆均有分布,在东亚和非洲种类最多,其中中国发现有9种,是世界上鹤种类最多的国家。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与鹤结下了独特的不解之缘。从《诗经》中“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诗句到《周易》中“鸣鹤在阴,其子和之”的文辞,从“松鹤延年图”到紫禁城皇帝宝座前的铜鹤,鹤飞过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化,留下许多吉光片羽的痕迹。

    当然,古代中国人对鹤的认识,也充满了传统文人的臆想和浪漫夸张。比如,鹤的后趾小而高位,不能与前三趾对握,因此,实际上鹤不会上树,《松鹤延年图》纯属想象。不过,鹤在鸟类中的确算是长寿之星,野生鹤正常情况下可活20~30年,在人工饲养条件下,寿命往往更长。国际鹤类基金会饲养的一只名为“wolf(狼)”的雄性白鹤活了82岁,被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1995年ICF组织开展对白鹤的卫星跟踪研究,在俄罗斯的白鹤繁殖地,将几只白鹤装上卫星发射器,然后进行跟踪,因此首次确认了白鹤的跨国迁徙路径。吉林省林科院的鸟类专家吴志刚参与了该项目。他说,当时有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只装了发射器的白鹤头天晚上信号还在东北,第二天突然发现已经在鄱阳湖了。“难道它一夜之间从东北飞到了鄱阳湖?”吴志刚至今犹感惊奇。

    从泡子那边不断传来白鹤的嘶鸣。鹤群该动身去觅食了。

    “别看它们好像很随意站在那里,但都是一家一家的。白鹤两口子之间还要不断对鸣,通过对鸣交流感情。如果一对白鹤配偶之间不对鸣,就表示它们感情不好,快要离婚了。人们曾经以为鹤类夫妻都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但据ICF对沙丘鹤的研究,在繁殖密度较大的区域,30%的鹤会离婚重找对象。”在鹅头泡边,苏立英向我们娓娓道来。

    泡子的滩涂上到处是白鹤的脚印和“牙印”。所谓“牙印”指它们把长喙插进泥中挖一种草的根茎吃而留下的痕迹。当地人把这种草叫“老母猪拱豆”。

    “这群鹤快要走了。当它们补充够了能量,便开始集大群,然后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继续向北飞,可能一天之间就全走了。”苏立英说。

    大群白鹤起飞的场面非常壮观,一位研究者在他的观察报告中曾如此描述:“首先,由几只成鹤起飞,距地面20~30米低空盘旋4~5圈,边飞边叫,之后地面上的白鹤也陆续飞起,加入飞行的鹤群,也是一边盘旋一边鸣叫……当飞至400~500米的高空时,白鹤则不再鼓翼,而是将双翅和腿伸直,借助于上升气流继续盘旋向上。飞到800~1000米的高度时,白鹤开始排成‘一’字或‘^’字形,有成鹤领队,鼓动双翼,向北飞去……整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大约为10分钟。”

    50厘米的劫难

    对鹤这种珍稀的长途迁徙的大型飞鸟进行研究,相比于一般小型飞鸟的研究,存在更多困难。

    “在沼泽湿地上跟踪一只鹤就相当困难,你深一脚浅一脚,鹤一飞就可能几百米,所以你很难积累大量的研究样本,可能始终停留在个别的水平上。”苏立英1983年开始在扎龙研究丹顶鹤,后来在美国研究沙丘鹤,与鹤打了半辈子交道,始终初衷不改。她已经爱上了这种优美的大鸟。

    当得知鄱阳湖生态水利枢纽工程将要立项上马的消息,苏立英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这项工程的本意是欲通过蓄调水将冬季鄱阳湖下落的水位人为抬升,以利于通航、养殖等。但是在苏立英和彭简士(ICF的另一位美国专家,在鄱阳湖研究白鹤)看来,冬季鄱阳湖水位的下落对白鹤顺利地吃到苦草的根茎(冬芽)是至关重要的。白鹤在鄱阳湖越冬时主要食物便是挺水植物苦草的根部茎块,它们得把长嘴伸进滩涂中挖掘,只要水深超过50厘米,白鹤就无法吃到苦草根茎,因此将面临食物短缺的危险。而现在全世界99%的白鹤都集中在鄱阳湖越冬,如果鄱阳湖的白鹤出现问题,全世界的白鹤都将在劫难逃。

    “在蓄水后新的水位线上,苦草不能重新长出来吗?”

    “那可能需要几年时间。这几年白鹤吃什么呢?”

    在盐城自然保护区——丹顶鹤的越冬地,由于受滩涂农业与渔业开发的影响,丹顶鹤也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最新的调查数据显示,今年那儿的野生丹顶鹤数量大幅减少。

    从越冬地到繁殖地,从人为影响到天气影响,丹顶鹤可谓腹背受敌。

    鹤类,这种已存在6000万年以上的优美大鸟的命运,掌握在人类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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