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不亲你，看得出来你也不亲我，只亲小表弟。一大碗猪油泡馒头，你一片也不给我吃，只哄逗三心二意的他：再不吃就给你表姐吃了。看着饱胀的馒头片儿，我直咽口水，但终究没有说出那三个字--我也要。

　　回家后，我把这告诉了妈妈，并且吃了好多好多的泡馒头，直至腻了。

　　那年，我4岁，你66。4岁孩子对于伤害的记忆力是惊人的。

　　5岁，你到家里来，与嬷嬷坐在天井里闲啦呱，我在一旁的树荫下看蚂蚁。你问我亲不亲嬷嬷，我很干脆地答道"亲"，又问我亲不亲你，我说小表弟亲你。你骂我："你这个丫头片子就疼不到心里去，疼也是白疼。"你作势要掐死嬷嬷，嬷嬷也很配合地在那只哎哟。5岁的孩子还不能明晓大人的心思，冲上去就撕你。小小的人儿竟有那样大的力气，将你连人带小凳子一起扳倒。

　　笑得跟朵花似的嬷嬷扶起了面瓜脸的你，这场景我也一直记得。

　　那年夏天不再有蝉鸣的时候我上学了，不再常去你们家，不再和小表弟争玩具、打架。

　　后来，挂在墙上的那只黑包就成了我唯一的牵挂。因为妈妈每次去看你归来，包里总能魔法般掏出我爱吃的点心、水果。那样的日子，就是我童年的盛大节日。

　　再后来，暑假一般住在你家，与小表弟很客气，不打架了。你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饺子，你就顿顿包饺子；我说麻花，你就炸一大锅麻花。有点亲你了，但想到你曾点着我的脑门说：外孙是姥娘门前的狗，吃饱？就要走。亲不得的。心里就疙疙瘩瘩。

　　嬷嬷突然去世一下子把我掏空了。所有许下的诺言都已成为谎言。前一个月我还帮她梳头发，笑嘻嘻地告诉她，等我有钱了，带她坐飞机，她也答应得好好的······

　　祖辈的人中只剩了一人。长大的我开始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背后的况味。

　　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对你强烈依恋，害怕再失掉你。开始抽空就去看你，开始耐心听那早已被唾沫淹死了的往事，开始用我的手握紧你的手，开始替你剪指甲。

　　发现你真的老了，实在上个夏天。我们躺在炕上，夜深了，你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你的童年，我伸手搂一搂你，你的背上汗津津、粘乎乎的。我问怎么不洗澡，你说懒得慌不爱动弹。想到书上说，不爱洗澡是老化的表象。这才承认你真的老了。早先也知道你如此眷恋你的童年，怀念你的父母，就已老了；只是看你提着草筐走路还呼呼生风的样子，让我们觉得你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一年，你81岁。

　　给你打电话，响了老长时间才接，问你干嘛去了，说上街数汽车解闷子了。听筒这边的我倏然心酸得要落泪。记起你曾说过，想回老屋居住，那儿有街坊四邻可以逗闷，新房子太空荡，没有人脉气。老屋留有你太多的记忆，你不舍；其实，我也不舍。老屋的水泥地面油光鐺亮，我跟小表弟就爱坐在上面玩玩具。我还记得你站在老屋前的阳光下睁不开眼的样子。儿孙们忙于自己的事情，那份清冷、孤寂我能想象得出。

　　然而妈妈把你接到我们家，不到3日，你就吵着闹着要离开。你说，你得回家看门，家里有个人，贼就不敢上门。妈笑你：指望你看门，贼把你也偷去。你气得大嚷：不送我，我走也走回去。话都说到这份上，妈也没辙。

　　在与嬷嬷的"争宠"中，你终究胜了，你病了我会很心焦；你闷了我会为没时间陪你而难过；想方设法地从牙缝中抠点钱为你买营养品；很乐意看你孩子式吃东西的样子。

　　现在，我只希望自己快快工作，能为你赚取每天一杯牛奶的生活条件；能陪你逛一逛北京，去看一眼你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有时间陪着你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