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希圣:论政犹是书生
商务印书馆的青年编辑陶希圣正在吃午饭,突然收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寄来的聘书。尽管他“既不知国共两党究竟为何物,更不知两党关系究竟如何”,却兴奋地将筷子插在腰间,对妻子大喊起来:“我要带指挥刀了!”
这个细节,被后世称为概括陶希圣一生的“一个真实缩影”。
早于上世纪30年代,陶希圣就已创立著名的“食货学派”,是中国社会史领域公认的大师级人物。作为学者,他可谓“固守清贫”,时人回忆,他终日穿一件古铜色线织长袍,布料早已褪色,因为烟瘾大,双袖尽是烧痕。他曾患重病,家中竟一文不名,只得发函回老家索要医药费,信中言:“与其等我死后,寄钱来买棺材,不如先寄点钱来,救我的命。”
但青年陶希圣对于现实政治的浓厚兴趣,却始终随影如形。他先是陪伴汪精卫,参与了对日的秘密和谈,而后又成为蒋介石的“御笔”,因而成为一些史学家眼中“首鼠两端的投机文人”。
陶希圣的弃学从政,被如今的学者解读为“知识分子个人在历史上的一种走失。”因为,在那样一个纷乱的年代里,一个关心国事的知识分子,“往往身不由己成为各种权力结构中的一员。”
陶希圣曾参与汪精卫与日本的秘密和谈,屡遭后世非议。他曾在自述中辩白道:“我从十六年前在军校做教官起,汪先生就很看重我……这种时刻……朋友情谊为重,我不好看他独自一人挣扎。”
这种“士为知己者死”的传统观念,也使得陶希圣后半生死心塌地跟随蒋介石。为蒋介石撰写《中国之命运》,甚至在蒋介石于1949年下野之后,他依然感慨“未能尽展其才,尽致其用。”
尽管半生处于权力中枢,但在个人操守上,陶希圣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秉性。一位记者曾先后到陶希圣与其好友陈布雷家中采访,他诧异地对门卫说:“我跑过多少码头,见过多少公馆,像你们这样可怜的只有两家,还不如一个小老板。”
但在那样一个悲剧性的时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往往雷同。1948年年底,好友陈布雷在“油尽灯枯”后自杀,死前自嘲道:“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而又不懂政治。”消息传来,陶希圣长叹一声,道:“书生论政,论政犹是书生。”
陈布雷自杀后,陶希圣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蒋介石的“文胆”,却在一月之后,亲自执笔为其撰写了下野隐退文告,这一天,他与好友胡适、叶公超登上紫金山,“俯瞰南京,一时感慨万千,无话可说。”
其女婿沈苏儒也回忆道:“有一段时间,家中只叔叔(指陶希圣)和我两人,有一次去中山陵散步,我们谈论时局,他表示也是毫无信心。他说只有退守台湾,我问台湾守不住又怎么办。他苦笑着说:‘乘桴浮于海。’”
1949年5月,国民党败局已定,陶希圣只得坐上军舰,离开大陆前往台湾,从此再没能回来。在此后的近40年中,他尽力远离权力中枢,先后致力于台湾的新闻、文化与教育事业。
陶希圣的亲家刘光炎,记录下他生活中的一个细节:“(陶希圣)每晚必看电视,常孤灯独坐,凝视默想,俟十一时电视播完,然后拂纸属文,往往至深夜,日数千字,习以为常……”
陶希圣深夜写作,多是为一本《食货》的月刊供稿。此时,正值1969年,70岁的陶希圣,刚从台湾《中央日报》董事长的位置上退休,他着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这本他创办于1934年的社会经济史杂志复刊。
作为知识分子的陶希圣,终于回到了他真正擅长的学术环境中。只是无人知晓,这个在政治权力中心跌宕起伏了大半生的老人,在孤灯下独坐,“凝视默想”的,会是什么?
今天,人们只能从陶希圣九十高寿时留下的自述中,来体味他的心境。他用“近乎戏谑的口吻”,将其“从政”的经历轻描淡写地“删除”。
“我这一生,前一半教授,后一半记者。教授与记者的生涯,便是写作、演说、开会。前一半抽烟、后一半喝茶,八十岁有感慨,九十岁自觉轻松,连感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