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从诗人到思想家
初次与邵先生见面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黄岩诗会上,此前有不多的笔墨往还,那时我写诗,邵先生在诗刊当副主编,是业余作者与编辑部领导的关系,没想到拉扯起来,他竟能记得我。这是我最初领略到邵先生超强的记忆力。
差不多也就从那时起,邵先生开始涉足更广的文化和思想领域。他写杂文,也写回忆录,秉承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以批判的眼光来清理现当代的精神遗产与直面当下现实。《沉船》、《人生败笔——一个灭顶者挣扎实录》、《找灵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都是难得的文字,时过境迁,多少人惟恐留下自己从前的痕迹?尽力掩盖还来不及,邵先生却把个人当年所能找到的原始资料,以最坦诚的方式展现出来,由此揭示那个时代的真实状况,这是需要很强的道德勇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也经常就各种现实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譬如力主反腐败,但年复一年,文章归文章写,腐败却日甚一日,积愤之下,邵先生多次表示,再也不写这些劳什子了。然而牢骚管牢骚,看到新的问题乃至无法解决的老问题,还是忍不住站出来说话。
最近几年,每年开端,邵先生都要公布一篇重要文章,有时给报刊,有时挂在网上,也有时只是发到朋友的信箱里。去年,他说的是正好半世纪前那场被称为“阳谋”的运动,今年,又全面梳理了亦为半世纪前提出的三面红旗,即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的状况及其后果。
邵先生下笔有些焦躁,我能体会他的心情:时光飞逝,那些运动的当事者(包括推动与执行者以及受害者)有许多已不在人世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一段重要的历史便会湮没,而不能正确面对过去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这样一个有影响的思想家,待人却非常谦虚好学。上世纪末,曾与邵先生一起出席在内蒙古草原上举行的笔会,不少国内顶级学人到场,阐述他们的学术观点,记得主持人请邵先生发言时他讲自己并非学者,没什么好说的,随即推开麦克风。会后我还看到他向许医农借发言记录,要重新温习那些学者讲演的内容。
也就是这次会议间隙,他说在报端看到我写的杂文了,与从前的文章风格很不一样,对这种关注社会的努力表示首肯。近些年,我一改自己笔下的文学腔,就不能不说与邵先生的指点有关。
最后再说件小事,一次在杭州开会,邵先生给我带了本他新出的书,一位当地朋友恰巧看见,以为我与先生很熟,事后托我向邵先生要一本他新书的签名本。这让我为难了许久,因为觉得自己与邵先生的交往实在还没到这样一种程度,如何可以随便开口索书?但怯于朋友面子,最终还是迟迟疑疑地向邵先生转达了这层意思,想不到邵先生接信就寄出大作,一点延宕也没有。诸如此类并不足道的小事,其实也是很可以见出一个人品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