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特阿班:新闻的底线
在来中国之前,哈雷特·阿班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自己会一待就是15年。
那是1926年,这个在美国报界已经足足浸淫了21年、频频跳槽、最高职位已经做到总编的中年人,因为“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便突发奇想,要到远东一闯天下。
从此,这个美国记者的生命,便与古老而动荡的中国互相缠绕。在华期间,他从《纽约时报》驻华北记者做起,迅速升任中国首席记者。此时,适逢中华民国历经种种巨变。于是,他的报道,覆盖了广州革命风云、北伐、东北易帜、蒋冯阎大战、中东路战争、济南惨案、“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
这15年间,中国历史每一次起伏、每一寸皱褶,无不通过他的笔触,传递到《纽约时报》,传递给全球大众,并影响各国的政界决策及外交方略。
在那个年代,涌入中国的西方记者如过江之鲫,但就当时的社会地位而言,很少有人能与阿班相比。
他的居所,位于上海百老汇大厦的顶层,手下记者、助理与仆役成群,出行则由车夫驾驶最新款轿车,还有保镖伴随。中国政府高层及日、美、英、苏等国在华最高层,无不将他奉为上宾。
同行们看阿班,都带着艳羡的眼光。但让众人服气的是,为了获得最新的新闻,这个生性争强好胜的美国人,总是冲在第一线。
他孤身坐军列深入山东,调查济南惨案的真相;在天津,他于“数十米外”目击日机轰炸南开大学;旅途中,他常住在荒郊破庙之中,全身被跳蚤臭虫咬得起泡脱皮;为了近距离观察上海“八·一三”战事,他冒险在“直线距离只隔八条街”的大楼上租下一个房间,“每有巨型炸弹爆炸,便有滚烫的金属弹片落到我的椅边”。
在第一线拼抢新闻的记者,常能目睹一个个历史的真实瞬间。而阿班稿件中所描述的鲜活细节,使得干枯的历史,有了温度和情感色彩。
塘沽协议签订之时,阿班观察到,中国高官从专列上走下来,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步行到日本领事馆大门,他们被日本哨兵粗暴地挡住,在炙人的烈日下等了近十分钟才被放入门内。协议签署完毕,“中国人又冒着尘土,一路蹒跚走回专列”。虽寥寥数字,中国之屈辱,却从中可见一斑。
然而,抵达现场并非新闻的全部。阿班最为传奇的经历,则是他对西安事变的报道。
1936年12月12日的晚上,阿班正因缺新闻而苦恼,便随意打电话给宋子文。宋已外出,佣人说是去孔祥熙家。他又给蒋介石的私人顾问端纳去电话,秘书同样说他在孔祥熙家。于是,他马上赶往宋美龄公馆拜访,佣人说,蒋夫人刚离开,去孔祥熙家。
至此,阿班已嗅到有重大事情发生,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孔家电话。拨了无数次后,电话终于接通,宋子文亲口将蒋介石被扣的事告诉他。一个独家消息,就此诞生。
的确,阿班的真正优势,在于他“长袖善舞”,建立起了广泛的上层关系。国民党政府高层及日、美、英、苏等国在华最高层里,都有他的私交。这使得他对时局了然于胸,有着常人所不及的判断。
当然,阿班与各国高层的关系,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由于他恪守西方新闻“客观、公正”的原则,许多报道让国民政府很不快,外交部多次要求《纽约时报》将他调离中国。民国政府还曾经下令,禁止政府官员向他提供新闻,甚至不允许官员和阿班交往。
因为多次在报道中揭露日本军队在中国的暴行,他曾被日本宪兵压跪在地,双臂强扭至背后,腰部、腹部被猛力狂踢,但即便如此,他的笔端触及日本人时,却依旧看不到任何情绪性宣泄,均秉公直论,就事论事。
阿班也面临过种种诱惑。张作霖曾想请他当公关经理兼外事顾问,他一口回绝;“一·二八”事变后,日本军官也曾上门行贿,要求阿班美化日军的侵略行为。
“你我都知道哪些记者是收过贿赂的。”面对日本军官,阿班气得声音发抖地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知道谁是受贿的,他们写的东西,就再也没人看、没人信了!”
在中国十多年的新闻报道中,这个记者一直秉持着这样的原则——想要使得自己书写的“历史草稿”公正可信,就必须在职业操守上严于律己,“无论如何追逐新闻,都要有底线”。
1937年8月23日中午,阿班正和助手在上海南京路的永安百货大楼采购望远镜,一枚中国空军误投的炸弹从天而降,坐在车里的阿班被震得晕眩过去。意识清醒后,他逆着狂涌而出的人流跑进永安公司,找到了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助手,几经周折之后,将他送到医院进行抢救。此时,报道新闻的事,早被他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