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己同屋

    有点儿痴人说梦。在南二环，我已有一套小小的两居。周边有很好的中学、小学，都是市重点；小区往西300米，莲花河款款流过。四时鲜花娇媚，春有连翘夏有蔷薇。可我还是要幻想。

    因为确切点儿说，目前这套房，不完全属于我，属于家里的五个成员：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和我的娃娃。再确切一点儿，那刚满一岁的小娃娃，才是屋子的主人。他的小熊维尼和跳跳虎占据了客厅，“亲子游戏365个”、“育儿百科”占据了书橱，床单与地板上，是宝宝大手笔画下的“各国地图”。晚上，一过21点，全家人都变成了夜行侠，蹑手蹑脚的，没办法，玩累了的小家伙开始呼。

    以前，绝对不可以想象，但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发指令：优游，你快点儿来！下笔如有神的时候，忽然，姥姥一声大喊：你儿子便便了，文豪梦顷刻间灰飞烟灭，拿湿纸巾、冲尿盆不迭；忙完了，想上会儿土豆看会儿视频踅摸点儿感人材料，老公的短信来了：“陪没陪儿子睡觉？”

    优游，从独立者，从社会人，从有志女青年的角色中，剥离出来，只余一个身份：宝宝的妈妈。

    宝宝的错？不，绝不，那是我愿用生命来呵护的人。怨姥姥姥爷与老公？不，他们的要求恰如其分无可厚非。是上帝造女人时，没给她一个分身。上帝想得纯朴，男子农耕、狩猎，女子采摘、织补，互相补台，完美无缺。他没料到这样缤纷的盛世，女人为自己争取了独立也争取了新的枷锁，天下，你要的，家庭，你也要的，那就都戴上，不许脱。

    当年，20岁出头，读亦舒的书，看到那表皮的浮华就已心醉，“香港小布尔乔亚式的象牙塔生活”多美好呵，女主角大多读过几年书，皮肤雪白，“在冷峻跋扈的外表下有内心的幽美洒落其上”。那些段落，令你想在金钱的腐蚀下“堕落”，“一天到晚披件紫色的风衣，倚偎在男伴宽大的肩膀中，在微雨中诉衷情。”学医的女友比我早熟，她的理解是：“我从书里只读到一句话，女人要自力更生。”

    “子君”是我辈的警戒。她的人生太像一部戏，前半生是十指纤纤的医师太太，在家品茶点、照顾孩儿。有一天，男主角不干了，“她跟不上他进步的脚步”，一拍两散，各起炉灶。

    这样的故事，师太们一遍遍讲，不由得你不心惊：18年练就了一身武艺，就这样洗手作羹汤，你不惋惜？除了陪孩子咿呀学语、与隔壁大嫂交流育儿经，再无聊天对象，你不寂寞？人老珠黄，他不要你，社会也不要你，你不恐惧？

    内外夹逼的魔鬼把现代女性逼上了梁山。既然哪一边，都不忍舍弃也不能舍弃，就只有跟自己再要一间房。

    这样的房子，不需要太远罢。在遥远的燕郊，或密云，或大兴，或其他距离“主要宅邸”不过100公里的水岸青山（呵，都不超过富康的时速）。平时，工作、生活、陪宝宝，尽可在市区。但偶尔不妨出走一把，如月色倍儿清的中秋节，如人声鼎沸的国庆节，如一个简短的周末。什么也不要，搭上一辆9字头的车，融入人群，消失。

    这样的房子，是真正属于自己而没有其他人的痕迹的。书架上，随你放博尔赫斯龙应台。装修，选你喜欢的田园风格，藤条做的洗衣篮和摇椅，而不必考虑老公的需求——智能型家居；赤着脚在秋千上坐，怀念一首旷远的诗；或什么都不想，埋头打一局美眉穿衣。闲云野鹤的，天色已黄昏。

    来去自由，去留也自由，对不熟悉不欢迎的访客，可以豪迈地一摆手，说，不。

    卫生间地砖是否防滑、气味够不够环保、茶几的拐角是否圆润、邻居的狗半夜叫不叫，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

    但现世中，这样的房子，这样自由的“我”？很难存在吧。一回头，爸妈的女儿、老公的老婆、宝宝的妈妈，一个都逃不了。

    那就在心里，永远地、永远地藏这样一栋房子吧。藏得好好的，谁也触及不了。那是女人最后、最美好的一个堡垒，一个天高日月长的私密空间。无声无息、恬恬淡淡地，把18岁到80岁的梦想泡泡收纳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