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是回忆的灵魂
毕:这本书好几年前在美国就出了英文版。其实,真正的读者还是在中国。英文读者固然可以把这本书当作了解中国的标本,中国读者读起来肯定更亲切。如果我们的出版环境能够让这样的书更容易与读者见面,于国于民都是幸事。
梁:叶维丽和马笑冬都是1950年出生,属于人们常说的“老三届”,也就是上世纪50年代进小学,60年代进中学,文革时参加过红卫兵,作为知青下过乡,后来当了工农兵学员,改革开放以后,又赶上一波留学潮,到美国读了博士。有人说,这一代人青春期特别长。确实,从少年到中年之间的这一段,他们经历了一段起伏太多的“动荡的青春”。
毕:我觉得,这本书之所以有价值,还不在于经历的起伏,而在于作者的反思。我们并不缺少对百年历史的讲述,因为各种传媒不可避免地要回忆革命传统,讲述过去的事情。但一般性的回忆和讲述,只是重复已经格式化的历史图景,并不能给读者以新鲜的启发,甚至把约定俗成的假相当成历史的真实,让读者越来越糊涂。我们所缺少的,是具有反思性的历史记忆。每当见到具有反思性的回忆文字,我的眼睛往往为之一亮。作者开宗明义,就提出了一个悖论:如何解释这一代人在文革初期的所作所为?如果文革前受的是净化灵魂的教育,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长大,该如何解释文革初期我们中间很多人凶神恶煞、伤天害理的行径?但如果这代人生命的底色是黑暗,从小灵魂是扭曲的,又如何解释他们在新时期伊始,即在各个领域为改革开放摇旗呐喊,冲锋陷阵?这个后劲儿是从哪里来的?插队的经历使我们这代人意识到中国社会不变不行,早年的教育有没有起作用?这个问题很复杂。作者也没有给出简单化的答案,而是力求用细节还原历史丰富性和过程的真实性,同情的理解和批判的反省两方面得到有机的结合。
梁:反思性回忆的价值在于,往往能够引起读者的反思。正像吴思对这本书发表的感言:“我和作者大体算是一代人。这是一本帮助我们这代人了解自己的书。作者‘我是谁’的追问,也引发了我的反躬自问,我的答案也在作者的启发下浮现。”作者能够以反思的精神展开追忆,恐怕与她们在美国留学有关系。马笑冬的情况我不了解。叶维丽我认识,她曾在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读历史,现在又从事历史教学,研究历史是她的专业。把自己的经历和家庭的经历当作历史的个案来反思,对她而言,是顺理成章的。
毕:留洋的经历固然有利于作者形成跨文化的视野,但这不是决定的因素。也有食洋不化的海归,说起中国的历史总是很离谱。比如有一位很有名的留洋学者,硬把反右运动的起因说成是工人农民对知识分子的不满,真让人哭笑不得。关键还是这本书的作者对历史怀着诚实的态度。修辞立其诚。有了诚实的心态,跨文化的视野才能形成思考的优势。否则西洋镜可能变成哈哈镜,让真相越来越走形。
梁:这本书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女性视角。叶维丽和马笑冬都是女士。她们成长于大力宣传男女平等却无视性别不同的时代,对话于性别意识特别敏感的美国。这就使她们在回忆自己的生活经历时,特别注意审视自身作为女性的成长过程。从穿衣打扮,到青春期性生理性心理的变化,都有大量生动有趣的细节。
毕:给我印象更深的是,作者讲述了母亲一辈作为革命女性的特殊经历。革命使她们有机会和传统的宗法社会断裂。马笑冬随母姓而不随父姓,这也是革命队伍里的一种风气。而女性参加革命,往往要为性别特点付出更大的代价。叶维丽的母亲在抗日战争中,因为怀孕和生育,落下了终生残疾。她一辈子的隐痛是:我确实没有什么老本,因为生孩子得病太不值了,真希望是在战场上负伤。当时的知识女性本来是想作为人来参加革命,革命却又需要她们作为女性来平衡队伍里的性别结构,为人妻,为人母。而这种妻性、母性,在有些人身上也能缓解斗争的严酷。叶维丽的舅舅一家,父子两代都划成右派,断了经济来源。她母亲多少年一直按月接济,文革也没间断。但这种接济,又是经过组织批准的。这都在我意料之外。
梁:历史的复杂性,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