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守望者眼中的人世浮沉
陈思
因为一位豁达乐观的长辈绝食弃世,5年来的每个周末,陈思都带着一种内疚和补偿的念想,自愿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巡逻,搜寻那些轻生者。他挽救过154条生命,却也目睹了50多个生灵在江水中沉没,他把这一切写进《大桥日记》,记录着——
陈思在大桥的另一侧看到这名妇女时,她正伏在桥栏上用纸巾抹泪,毫不在意被江风掀起了衣裙。
在一片尖利的刹车声中,陈思冲过四车道宽的桥面。那名妇女的上半身已经横过桥栏,在坠落的瞬间,她被陈思拦腰抱住。
这是陈思救下的第154位轻生者。在过去的五年里,每逢周末,这个40岁的志愿者都会出现在南京长江大桥上,挽救那些打算自杀的人。
9月20日早晨8点,陈思如期而至。他戴着墨镜,不动声色地混迹在桥上熙攘的人流中。每隔半个钟头,他会骑上标着“大桥义工”的助力车,在这座4589米长的公路大桥上巡视一个来回。
长期的暴晒,把这个原本白白胖胖的中年汉子变得黝黑。有媒体称他“守望生命的天使”。可他胡子拉茬的形象,与“天使”相去甚远。
在这座城市,人们都知道,大桥已经不单是个景点。最保守的官方统计也证实,自1968年建成至今,超过1500人从这里纵身跃入长江。
“我在观察那些神情恍惚的人。”透过呼啸而过的汽车扬起的烟尘,陈思用双筒望远镜搜寻着那些有可能要自杀的人,“他们步子沉,眼神是空的,眼睛再大也没有神。”
平日打工养家,周末上桥救人,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5年。做事一向“三分钟热度”的陈思从没料到自己能坚持这么久,这缘于一位老人的非正常死亡。
20年前,这个来自苏北农村的青年背着100斤口粮来到省城,以卖菜为生。每当他遭逢白眼,情绪低落时,一位长辈就会在他背上拍拍,安慰他说:“既然能喝上豆浆,就不要跟喝牛奶的比,老家的人还喝着盐碱水呢。”
后来,这位豁达乐观的大爷回老家养病,两个儿子为谁该赡养他而争吵不休,老人为此竟绝食弃世。
“对我来说,那是个很大的刺激。”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思仍然在为此自责,“为什么我没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或许我能够挽救他的生命。”
这分埋藏在心里的内疚,促使陈思萌发了上大桥救人的想法,他觉得这对老人来说,像是一种“慰藉”。
2003年9月19日,陈思第一次走上大桥,就成功地救下了一个意图轻生的男子。这个同样来自苏北农村的老乡,认为自己入狱两年是误判,想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陈思为这个老乡写了一份证明——“我,农民陈思相信×××是清白的。”可拿着这封毫无说服力的证明,老乡却安心地回家了,“因为终于有人相信了自己。”
的确,对于许多自杀者来说,生与死往往就在这一念之间。“在危机时刻,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陈思说。
自此,陈思开始了五年孤独的守望。在这座曾经是世界上最长的公路铁路两用桥上,他见证了芸芸众生的苦难。
从第一次走上这座大桥至今,他挽救了154条生命,却也目睹了50多个生灵被江水吞没的悲凉。毕竟,从70米的高度坠下,水面和平地没什么两样。
“有些人下了出租车,就翻身跳了下去。”他站在南桥头堡处,往北指了指,无力地说,“大桥有4000多米长,我不可能追上他们。我常常感到很无助,好像这都是我的错。”
陈思会和前来拜访的每个记者讲那个红衣女子的故事。2003年的一天,陈思曾从桥上救下一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这是一个上海白领,因为丈夫出轨而想不开。
陈思把这个红衣女子劝走了,并交换了电话号码,但当天下午,红衣女子又回到大桥,决绝地跳入江中。
当时,陈思离她有300多米,来不及相救,“她跳出去的时候双手抱着头,身体蜷成一团,那个小红点一下子被江水吞没。”那一天,陈思没有吃一口饭。
尽管常有这样的无力感,但每当他看见“散落在桥上的布鞋”,或是“摆在桥边的搪瓷茶缸”,便更加坚信自己在大桥上存在的价值。
在这座大桥上,不时能感觉到铁路桥上火车驶过时的震颤,上万辆汽车穿行,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普通人站上一小时就会心烦意乱,可陈思每次要从早上8点待到下午5点。
带着无奈和苦闷回到家里,陈思通常一个人对着一堵白墙静坐,等心里平静了才去做别的事。有时他也会邀上几个朋友喝酒,“醉一场就什么都不想了”。
为了不让自己沉浸在别人的苦难中而无法解脱,他在大桥上学会了抽烟,并把一些故事记在《大桥日记》里,然后尽力忘却。
一位看过日记的记者评价说,“在这些故事里,你能看见人世的沉浮。”
有人因为家庭问题而轻生。一个女人的丈夫有施虐倾向,并公开带着情妇四处旅游,当陈思安排他回来和妻子见面时,这位傲慢的丈夫甚至把香烟故意丢到他的脸上。
还有一个千万富翁,有着豪华别墅、高级轿车和许多情妇,可一项工程出了问题,变得一无所有。
“他是个大块头,我蹲下来,使劲把他拉回安全地带。”陈思说。他带着富翁去喝酒,要付账时,富翁竟拉起裤腿儿,抽出一卷藏在袜子里的钱。
陈思最不愿见到的,是那些被宠坏了的孩子。一个大学生要自杀,只是因为家里穷,负担不起和女友约会的开销,所以被女友抛弃。
陈思救下的许多人,都没有再和他联系,但时西庆是个例外。
8年前,以收废品为生的时西庆,为了给患白血病的女儿治病,用完了所有的积蓄,又举债30万元。他还不起钱,债主们开始讨债,甚至追到大街上,当着朋友的面打他耳光。
时西庆万念俱灰,他希望自己死后,能让“孤儿寡母申请到低保”。他想跳桥,因为“这样找不到尸体”,能给妻儿留下失踪的假象。
所幸他遇见了陈思。陈思借给他钱,帮他渡过难关,偶尔还带他去小饭馆喝一顿,甚至时不时骗他,“《纽约时报》报道了你的事,美国有个基金会准备寄2000美元给你。”
传说中的美元未曾出现,时西庆的废品生意却有了转机。几年的时间,他还了一多半的债。朋友们重新笑脸相迎,甚至愿意借钱给他供女儿上大学。于是,他希望还清债后,能跟着陈思在大桥上做一名志愿者。
“死过一次的人,更能体会什么叫世态炎凉。”他说。
然而,时西庆只是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一直以来,陈思最大的困扰就是:为什么自己能让万念俱灰的轻生者重新获得希望,而他们的家人、邻居、同学、同事却做不到?
在大桥桥头没多远的地方,陈思租下了一个两居室的平房,取名为“心灵驿站”。这个年租金5000元的小平房,背靠着桃花林和一口小水塘。陈思希望,这样的风景,可以帮助那些轻生者,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可在《大桥日记》中,他也不时问自己:“一个人守得住一座大桥,但我能守住城市角落里那些失落的心吗?”
两年前,陈思把《大桥日记》的电子版挂在了博客上,希望得到人们的帮助。但除了偶尔有志愿者前来帮忙外,他始终是一个人在战斗。
如今,陈思正面临困境。此前,他在一家物流公司打工,一个月有接近2000元的收入。加上此前七八万元的积蓄,他把大部分钱都花在了救人上。据说5年来,花掉的钱超过了13万元。
因为长期住在“心灵驿站”陪伴那些轻生者,妻儿很少见到他,采访过陈思的女记者,不止一位对陈思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我是你老婆,不会再让你上桥。”
现在,陈思和他的妻子双双失业,家里没有一分存款,两人这半年来几乎没有说过话。陈思抵押了老岳父的房子,向银行贷款3万元,开了一间土菜馆,以此谋生。
只是,在酒喝多之后,朋友们能听见陈思的心里话,他反复念叨着“我不能失败”这五个字,因为,“如果帮人的人,最后要人帮,你不觉得可笑吗?”
曾经有一位80多岁的西藏喇嘛,在8名士兵的护卫下,慕名来到大桥。他的脸上带着尊崇的表情,把陈思的手放在自己头上,请他为自己“灌顶”,因为“救了这么多人,你早就成了菩萨。”
可陈思并不信仰宗教。“我只信一个字——人。”他说,“有时人们无力改变世界,但不能不去争取,其实,我企盼着最终离开大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