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被改造的美
李广田的3种打扮,分别被时代所记录。
被1940年一位学生记住的,是一件蓝布长衫,套住矮小的身子。他站在西南联大的讲台上,用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讲文学课时,或者伏案写作时,就这样穿着,脸上常带微笑,有长者之风。有人说,这身打扮,一下子让他想起李“朴素而隽永的散文”。
他的文字,在评论家眼里有原生态的平实和厚重。牛汉评价说,李的诗“绝对没有背离生命感的浮华的技巧”。不过,这些文字留下隽永余味。无论故里桃花,或是山村小店,李广田总在写些泥墙内外的田园生活,却流淌出了自然之美。
通过对英国自然史作者玛尔廷文章的极尽推崇,他也流露出相同的趣味:“书里找不出什么热闹来,也没有什么奇迹”,“似乎是从尘埃的道上,随时掇拾了来,也许是一朵野花,也许是一枝草叶,也许是从漂泊者的行囊上落下来的一粒细砂,然而我爱这些。”
穿长衫的李广田,似乎全然沉浸在自然的风致里。而文学博士秦林芳在他所写《李广田评传》一书中则认为,这种沉浸背后深藏的却是痛苦,是因为那个年代政治风雨复杂而产生的苦闷。
这种苦闷,在他的文章里无迹可寻,却在他女儿的回忆里保存着。当好友闻一多遇害时,李广田回到家里,对着家人,泪珠不断掉落在饭碗里。
“在现实中既感到无路可走,又缺乏改造现实的信心”,秦林芳认为,李广田与现实政治保持距离的原因,当在于此。
而到1952年,这位学生再见到他时,这种距离已经消失了。这一次,地点是云南省教育厅的楼梯上,新任云南大学副校长的李广田,“神采奕奕,满面红光”,蓝布大褂已换成藏青色毛呢中山装。
据说,忙碌之余,李广田仍然不忘写作。不过,过去的文章风格,已经与那身旧长袍一起,被扔进历史的洪流之中。他在创作态度和选材上都显示出很大变化,之前细腻和触及人心的东西,此时很难见到。他为西南联大“艺联”写题词时,强调“不只暴露黑暗,更要歌颂光明”。
对此,署名简杨的作者评论说,这种变化“几乎是中国作家在1949年后所经历的一个普遍的模式”。
变化早已经开始了。1947年,他在《新华日报》发表文章时,已经认为“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必须面向人民,向人民学习,为人民服务”。别人评价他的文章“爱憎更加分明,更富于战斗性”,他自己则表示:“人的改造”应是长期抗战中的一大收获。
《李广田评传》中评价:“在战争年代里,他较多地注意到了文学的一般意识形态性质,所以,他反复强调文学的功利、理性、认识等因素”,并“将思想对于创作的决定作用推到了极端”。甚至,主动或者被动,李广田参与过那个年代的文学合唱,他编辑的民族诗选,定名为《金花银花献给毛主席》。
不过,多数人留下的记忆里,这名大学校长并未放弃“正直知识分子的伟岸风范和铮铮铁骨”。比如,昆明响应毛泽东号召,办“万人赛诗会”,李广田看完以后,在教室里对学生说:“同学们,我仔细琢磨了三天三宵,这里面确实没有一首可以称之为诗的东西。”而看到教授们在“交心”运动后被粗暴对待,他不满地表示,“打在他们身上,疼在他的心上”。
于是,不久后,他自己也被扣上“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等罪名,遭到批斗。
人们常看见他在学校的花圃里摆弄花花草草,被不认识的人当成花匠。在他留下的字典里,人们发现他夹了片枫树叶子。还有一次,他踏访昆明郊区,写出《花潮》一文,里面有一句是:“每棵树都炫耀自己的鼎盛时代,每一朵花都在微风中枝头上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喜悦。”
但属于他的鼎盛时代已经过去了。几年以后,他被发现死在学校附近的水池里,满身伤痕。身上穿着劳动改造时的补丁衣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