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挥:睡去的狂傲
在生活中,石挥显然不是个令旁人“如沐春风”的角色。
他傲得厉害。旧时的上海滩,一次组剧团,老板宣告:在座几位都是A级演员,拿最高月薪600块!石挥旁若无人地冒出一句:我要601!”一时众人皆惊,事后,石挥就多了个“601”的外号。
就连当时公认的一号男角赵丹,他也不怎么放在眼里。曾有人拿他和赵丹作比较,他不屑地说:“比什么比?我有我的好处,赵丹有赵丹的好处。”
成名前,石挥生活多艰辛,他当过车童,铲过煤,当过牙医学徒,养过蜂,在电影院门口卖过票……就连演戏,也是因为“能管一餐饭”。
受尽冷遇的石挥,早早就看透了世态炎凉,他甚至跟同屋的黄宗江说:“人人都是王八蛋!”黄宗江愕然问道:“也总有好人吧?”石挥慢腾腾地说:“那也要先把他看成王八蛋……”
这个出身于草根的巨星,实在没什么“巨星相”,小眼睛,模样平平。可他的戏演什么像什么。有人正正经经来问他:“您师从哪派”?他答曰:“天桥加京剧”。
的确,小流氓、穷警察、老园丁……这些“小而坏”的市井人物,被石挥演绎得光芒四射。就连曹禺都心悦诚服地说,《雷雨》中的奴才鲁贵,“石挥演的,比我写的都好。”
石挥曾在《假凤虚凰》里扮演过一个假冒富商的理发师,他自创了一系列“拿剃刀在领带上刮刀片”的形象表演,竟引起理发业工会投诉。800多名理发师围成人墙,阻止观众进影院看电影。海报上,石挥的名字被油漆涂成了大乌龟,长达一年多,他只能“缩着头”,在家里理发。
“大老粗”演起一代红伶秋海棠,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当石挥那张贴着口香糖当疤痕的脸,凄然地面对观众落幕时,连台下的梅兰芳都高声叫好。
旧时的上海滩,这个处于事业巅峰中的“话剧皇帝”,甚至用他人看来十分狂妄的言语宣称:“我上场前要观众盼着我,在场上要观众看着我,下场后要观众想着我。”
石挥却有他狂的道理。一拿到剧本,他像着了魔一样,把剧本的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因为,“剧本上印的一行行字,固然很重要,但行与行之间的空白,才是我们演员创作最重要的地方。”
就连他的亮相,也那么与众不同。上场前,先一阵咳嗽,引起观众的注意。接下来,观众看到一把雨伞的伞尖,随着雨伞的收起,观众看到一个人的后背,他在甩伞上的雨水。然后才转过身来,露出真容。
他享受着这种得心应手地操控舞台和观众的感觉,即便是在一场悲剧中,下面的观众哭得唏哩哗啦,可他在台上拿手捂着脸,从手指缝里偷偷看,心里暗暗地笑。
但这个戏剧皇帝最后的人生,却成了一场谁也无法掌控的悲剧。
1957年,他被打成了右派。11月中旬,石挥的批斗会在上影厂的一间大会议室举行,100多人挤得满满当当。会上,同事“揭发”他骄傲自大,有点成就,就跟党讨价还价;演戏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一夜间,石挥从人杰变成了鬼蜮。
两天后,这个狂傲一生的“话剧皇帝”,穿上了一件漂亮的棕色呢子大衣,戴着他那块全上海只有6块的名表。他吻别新婚三年的妻子,去银行给母亲汇了最后一次款,然后告诉路上的熟人,“以后我不能再演戏了”。
他踏上了最后一部电影《雾海夜航》的道具船,跳进大海,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最为合适的去处。
17个月后,人们在海边找到了石挥的尸骨。在话剧《日出》中,石挥曾写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在这一刻,他真正地睡去了。
几十年后,人们又从黑白胶片和发黄的文字中发现了他。1995年,石挥获得中国电影世纪奖最佳男演员。研究石挥,已经成了电影学院的必修课。一家收藏旧物的旧书店中,常年高价悬赏石挥的旧剧照。
可如今,全国只征集到一张石挥话剧《雷雨》的剧照。照片上,他的脸白花花的,模糊得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