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土改试验中的留守与希望

    天津近郊的华明镇赤土村正在消失。华明是宅基地换房的全国试点，所辖乡村全部撤销，村民搬往统一建造的示范小城镇华明家园。本报记者 张国摄

    天津近郊的华明镇，农村宅基地换房的全国试点。本报记者 张国摄

    “来参观的一拨又一拨”，在天津近郊华明家园街头，倚在车边等活的司机说。华明是宅基地换房“天津模式”的标志。来此参观的人们寻访的，是“我国农村城市化的一个缩影”。

    从2007年下半年开始，有12个村庄的人跟着政府安排，陆续交出宅基地，迁入全国闻名的华明家园。

    天津市东丽区区委书记张有会说，华明示范镇2005年经国家发改委批准成为以宅基地换房建设示范镇的全国试点。华明家园2006年3月动工，2007年12月底完工，建有农民还迁房13800套，建筑面积156万平方米。

    以此算来，平均每套110多平方米，市价至少40多万元。

    距此不远的一个楼盘，每平方米均价6300元。

    “新市民”梦想下的留守村民

    天津滨海国际机场西北5公里，空港物流加工区的红色雕塑对面，隔着一条公路，是一片崭新的居住区——华明家园。通往小区的马路，比市内大多数道路要宽得多。

    路上驶过的车辆有“奥迪”，也有农用三轮车和摩托车。还能看到过去的田埂和旱柳，这类自然景观是为突出“农城”特色而保留的。

    华明总人口46452人。华明家园规划容纳8万人，总建筑面积约410万平方米。在农民安置区之外，还有新市民安置区和商业商务区。它们的出让收入，用来平衡示范镇的建设资金。

    天津唯一的乡镇博物馆就建在华明，它向络绎不绝的访客展示着这片土地上已经和正在发生的变化。

    如今，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华明都像是市区的一部分。楼房整齐，空气洁净，绿化率超过四成。儿童在假山、水池或公用健身器材的旁边玩耍。学校、商业街、街心公园和市民广场人来人往。

    2007年10月，一位较早前来选房的网友说：“其实只要自己纵向比较，从村里的平房变成新家园里面漂亮的楼房；从原来的冬季生炉子取暖变成现在的集中供热；从原来的换煤气罐到现在的管道天然气；从原来的各扫门前雪到现在统一的物业管理，应该说，绝大部分村民都是新政策的受益者。”

    但是若干村民依然存在观望心理。一年过去了，华明家园的一些新房仍然闲置，一些村民宁愿守在旧房里等待。

    记者从华明街了解到，截至10月10日的最新统计，选了新房的家庭共有9190户。

    大约15里之外的赤土村，是华明最大的村庄，曾经的镇政府驻地，人口在1万人左右。据留守村民估计，在大约3700户人家中还有1100多户没有搬迁。贯庄的一名村民也说，搬走的约有一半。

    赤土村委会主任魏绍奎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请求。“你到别的村看看吧。”

    赤土村最繁华的富民路上，临街楼房大都人去楼空。一些建筑旁边停着推土机，有的窗户上还贴着“喜”字。

    银行、邮局、学校、医院等公用设施都迁到了华明家园。临街的墙壁上写着许多电话号码，那是一些店主留下的联系方式。

    时值深秋，地里见不到庄稼。一名妇女指着棉花田说：“已经不种什么了。田里的棉花，明年也该占了。”

    村民们喜欢使用文件里的“整合”这个词。他们说，集体的土地被“整合”了，每个人能得到10万元的补偿金。

    这笔补偿金让一些市民产生了羡慕或误解。“农民们都美了，平均一户三四口人，一个人补偿20万~30万元（记者注：实际为10万元），算算多少钱？这些人即使上班多少年能赚这么多钱……”渤海论坛一位网友说。

    可是，留守家庭的生活显然越来越不方便。村子里满是卡车和尘土，早点小铺的门帘低垂。多年的街坊邻居不见了，街谈巷议缩小了规模。

    在被视为搬迁难度最大的贯庄，有人回忆，继贯庄的老年人活动中心遭到“秘密破坏”后，一天清早，“村里唯一一个农贸市场已经变成了废墟，摊位被砸坏，市场中间被挖出了个大坑，门脸、摊亭被推倒，店铺的老板正从废墟中向外拽冰柜，捡拾散落的零钱和物品。”一位村民告诉本报记者，自己同意搬迁与堂妹有关。作为街道的公职人员，堂妹有动员亲属搬迁的任务。

    今年8月，华明街“落实市区委部署强势推进贯庄搬迁竭力支持重点工程建设动员会”，也提出“要建立领导干部、村干部包户制度，明确职责，落实到人”。“村干部及广大共产党员要主动做好亲属及群众工作；涉及贯庄村的机关工作人员、聘用人员、村干部和工作人员、企业负责人及企业职工等未执行党委决定的，将予以严肃处理。”

    “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实行领导干部包户、村干部包户和亲属包户制度。要求与贯庄未搬迁户有亲属关系的工作人员、物业人员、贯庄村两委会成员、基层党支部书记、企业负责人要主动做好亲属工作，使未拆迁亲属充分了解搬迁腾地的目的意义，促使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搬迁。街党委七名处级领导干部分包现有未搬迁户，负责贯庄原居住村民充分了解搬迁腾地的目的和意义，使贯庄群众理解搬迁工作的重要性、紧迫感、日程安排，推动未搬迁户搬迁。”

    搬迁后，在从天津市区开往华明家园的660路车厢里，蔬菜和杂货陡然多起来，留守妇女们坐车到华明家园市场购物，就像以前坐同一路车去逛市内的商场一样。还有一些妈妈，要乘车接送孩子。赤土小学学生转往华明学校时，有人发现墙上贴着“谁来救救我们的孩子”的大字报。“其他学校都没了，华明学校有4000多学生呢。”一位家长说。

    农民的顾虑与政府的考虑

    天津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市发改委原副主任刘剑刚说，从2005年下半年开始，天津围绕破解土地和资金双重约束难题，在广泛征求农民意见和大量调研基础上，探索出一条运用以宅基地换房的办法进行小城镇建设，推进城镇化进程的新思路。

    据他解释：所谓“宅基地换房”，就是按照承包责任制不变，可耕种土地不减，尊重农民自愿的原则，高水平规划建设富有特色和生态宜居的新型小城镇。农民自愿以其宅基地，按照规定的置换标准换取小城镇的一套住房。新的小城镇，除了农民的住宅区外，还规划出一块商务区或经济功能区，用未来这部分土地的出让收入平衡小城镇建设资金和增加就业岗位。原来的宅基地统一组织复耕，实现耕地占补平衡，总量不减，质量不降。

    经过测算，华明原有宅基地12071亩，新建小城镇占地8427亩，能节约3644亩。华明街的一位官员告诉记者，已经完成复耕的土地是3200多亩，全部复垦工作将在2009年3月完成。

    但很多村民对于自己亲历的这场变革，仍然不甚了解。见到记者，一位村民说：“开始说宅基地换房，大伙听了都高兴啊！可这不成了以房换房吗？不合适呀！”

    村民们反映：农村的宅基地上除了正房之外，一般都有副房和小院。置换新房时，正房1平方米换1平方米，副房1平方米抵0．5平方米，而小院是不能折算的。

    华明家园按每人30平方米的标准分房，经过折算，住房面积低于标准的部分，可以按每平方米600元优惠购买，此外还可优惠购买8平方米——其中的5平方米，以每平方米1000元计价，3平方米以每平方米3800元计价。其他超标面积，每平方米售价5000元。

    一户搬迁家庭向记者算了一笔账：三口之家总计得到30万元补偿金；应分房屋90平方米，但老房只抵84平方米；为此，以每平方米600元的价格购买6平方米，再花16400元购买那优惠的8平方米。经过置换，房屋一项花去了2万元，装修又是一笔开支。

    他们并不计算住房的升值，而是担心日后的生计。在赤土开的那间小店眼看就没了顾客，这是全家的经济来源，以后怎么办？14岁的儿子眼看成年了，婚房哪里来？

    不止一位村民指出，早期愿意搬迁的村民，很多是“女儿户”，按照农村的传统，没有“小子户”将来购房的压力。

    割舍不下的还有对土地的依恋。因为不想离开土地，赤土一位魏姓村民拒绝领取补偿金，也拒不搬走。

    在华明家园网络论坛上，网友们讨论，是不是每个领了钥匙的人都真的感到踏实？“除去年老在家的，和年少上学的，剩下的就是正值壮年的和刚刚步入社会的，他们怎么活，难道都是家世显赫都不必担心下辈子生活来源的人？”

    搬入华明家园后，贯庄一名40岁的村民买了一辆车，开起了“黑的”。他说，最早大伙对街道提供的保安等工作不满意，到后来这样的位置也很难找到了。不过，就算干了，全家也不能就靠那八九百块钱生活。

    政府为解决村民的后顾之忧，可谓煞费苦心。华明街党委书记张长河说，全镇16岁至55岁的适龄人员中已有88％参加了城镇职工养老保险，男60周岁、女55周岁以上平均每月可领取470元的社会保障金，80岁以上的平均每月570元。这是一项深得民心的举措。此外，华明的农村合作医疗保险投保率是百分之百。

    华明家园第三期工程将建造一批小户型的楼房。届时每名村民可无偿分得15平方米，三口之家就是45平方米。华明街的一名干部告诉本报记者，此举正是考虑到一些大龄子女家庭的实际困难。2000年以后，原华明镇不再批准宅基地，许多年轻人结婚后也与父母住在一起，搬入楼房后生活更加不便。多分的这套小户型，村民是拥有产权的，可以自住，也可出租获利。

    东丽区的一名干部也说，区里举办了很多农民培训，帮助他们掌握一技之长。华明已有1100多名农民在示范镇实现了就业，从事环卫、保安等工作，还有一些人自谋职业。将来华明建成的各个经济功能区，也会优先考虑解决本地农民的就业问题。

    “只要不挑不拣，都可以就业，没问题。”

    改革有伤感也有希望

    乔迁新居的赤土村民，突然对那15里之外的土地产生了一种背井离乡的乡愁。有人“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本老书”，寻找村庄的源头，带着骄傲和伤感。村边的金钟河和童年洗过澡的池塘，也都成了诗。吃了许多年的“赤土扣肉”，原来是这样有名啊！

    搬迁仍是讨论最多的话题。华明家园论坛版主认为：“大势所趋，搬与不搬可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是繁荣是破落，现在还显现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两年或更长，总会见分晓的，机遇与挑战并存，不排除有个别人因变化而暴富，但我想知道多数农民将来会是什么状况，共同等待多年后的结果……”

    有人则认为不必杞人忧天。“照样活，没准还能活得更好。没有变化就没有发展，社会是这样，人也是这样。凭借赤土村民的勤劳和智慧，在搬迁后照样能开辟一片新的天地，赤土从来就不缺能人，不然村子也不会维持600年。乐观点、敢搬家就不怕前面的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乐观点，生活还是会很美好的！”

    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华明示范镇是“城市最佳实践区”全球40个展馆案例之一。但在天津宅基地换房试验田中，华明只是最早的那一块。

    天津先后两批在东丽区华明镇、津南区小站镇、武清区大良镇、西青区张家窝镇、北辰区双街镇、汉沽区茶淀镇等12个乡镇和5个村子推行宅基地换房，开展示范小城镇建设，涉及129个行政村的6．9万户、17.7万农民。这些村庄占地3025公顷，新建示范小城镇和新村庄规划用地2648公顷，可节约377公顷，共5655亩。

    天津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刘剑刚说，3年来，这些乡镇累计完成投资130亿元，开工建设农民住宅585万平方米，土地整理复垦220公顷。“去年底已有5万农民住进新的小城镇，今年累计将有10万农民迁入新居。”

    刘剑刚强调，天津的“宅基地换房”思路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肯定和大力支持，国家发改委认为，天津用宅基地换房的办法建设小城镇，富有新意，符合我国保护耕地基本国策，有利于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方面探索出一条新路子。国土资源部把天津列为全国土地挂钩试点城市，并专门安排了1433公顷的土地周转指标。

    从华明开始，天津未来计划建设或改造11个新城和30个中心镇、70个一般镇，“以宅基地换房思路建设示范小城镇，必将起到重要的引领作用。”

    土地改革是天津滨海新区作为全国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最引人瞩目的“先行先试”重头戏之一。《国务院关于推进天津滨海新区开发开放有关问题的意见》提出：“支持天津滨海新区进行土地管理改革。在有利于土地节约利用和提高土地利用效率的前提下，优化土地利用结构，创新土地管理方式，加大土地管理改革力度。开展农村集体建设用地流转及土地收益分配、增强政府对土地供应调控能力等方面的改革实验。”

    天津市市长黄兴国说，以宅基地换房推进示范小城镇建设，是落实科学发展观，加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促进城乡统筹发展的有效途径，是充分发挥滨海新区“先行先试”功能的重要内容。

    他说，要充分认识示范小城镇建设在落实科学发展观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中的重要意义，周密组织，精心安排，加快示范小城镇建设。要坚持“为了农民，依靠农民”的工作思路，充分尊重农民的意愿，维护农民的利益。

    此前，国土资源部部长徐绍史在华明考察时也指出，推进滨海新区的开发、开放是党中央、国务院从全国经济社会全局出发作出的重要战略部署。以宅基地换房推进示范镇建设，加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是促进城乡统筹发展的有效途径，大力实施城乡一体化战略，促进农业强起来、农民富起来、农村繁荣起来，是深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的一项重要任务。

    徐绍史说，华明示范镇的建设将为城乡发展探索出一条科学、有效的途径。要把试点工作作为一件大事来抓，要建立健全各项社会保障制度，让农民享受到城市化带来的成果，使农民实现“安居、乐业、有保障”。要继续做好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提高群众的自治能力和文明程度，充分调动积极性，共同建设美好家园。

    处于这场改革的中心，华明普通村民网名“小镇姑娘”写道：“华明家园的建设不仅仅是政府在指导，也不仅仅是工作人员在落实，更是每一位还迁居民的配合！如果没有他们——这群可爱的百姓，家园也仅仅是房子而已，正是因为有了这群人，才有了人情味，才有了发展，才有了建设！每一位还迁的居民都可以对自己的子孙说起，当年为了华明的建设，作出了怎样巨大的贡献！”

    “在伤感的同时，我也看到了一个新的希望。”她相信：“只有打破一个旧的格局，才能建设出一个新的格局。”

    本报天津10月15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