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男孩都有英雄梦
这是我关于岳飞的最早记忆,因为岳飞我记住了汤阴。
每个男孩都有他的英雄梦,他要顶天立地的楷模和偶像,来引领他的精神和体格向上成长。当我还赤脚赶牛走在野地里时,岳飞端坐马上,背负“精忠报国”,怒发冲冠。强健的体格,深远的抱负,巨大的力量,曲折跌宕的命运,悲剧的结局,符合一个少年对英雄的全部想象。所以,他只需要在电视连续剧有限的时间里就可以完成对我最初的“英雄启蒙”。“最初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唯一的”,这也是多年我来对这个九百年前的人物念念不忘的原因。
这一天,一路无边的麦子等待收割,我来到河南安阳,岳飞的汤阴。到了汤阴县城北的羑里城,我恍然大悟,哦,文王拘而演周易,就是在这里。传说中的老人家以天地为根源,断定世事非阴即阳,阴阳交感乃有万物生焉。这个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老人家就是在汤阴,在英雄岳飞出世前两千多年,已然完成了世间万物最伟大的换算。
然后这里还有《诗经》,准确地说,这里是《诗经·邶风》的生发之地。很多年前我摇头晃脑地背诵“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时,我哪里会想到这《燕燕》是从汤阴来,它和岳飞同在一个故乡。当然,我还可以从汤阴把眼光放开些,往安阳说,盘庚和殷墟,甲骨文和小屯;往河南说,那就是浩浩荡荡的中原文化,源远流长。
从这里到那里,从一个点到整个世界,在我的逻辑里,一切都可以从岳飞出发。
但接下来我的问题是,真正走在汤阴的土地上时,我发现彼岳飞已非此岳飞了。我遥想多年的那个白马长枪的战神只能是悬在半空里,他被我剥夺了可能有的繁琐的尘世背景,他纯粹、遗世独立、脚不染尘,他的身上没有汤河水的味道。他的故里程岗村没有破旧的房屋,他的故居的门槛上不会坐着一群穿拖鞋、卷起裤腿的后代和乡邻。事实是,这个在北宋时候被称作汤阴永和乡孝悌里的地方,和我见过的很多中原的乡村一样,有泥土和瓦房,有灌木、草垛和一处处废墟,有炊烟、烧酒和一群群过日子的质朴的父老乡亲。它们和他们,一起把岳飞拉回了人间,给大英雄还原了烟火气,让他在大地上立住了脚跟,虽然他贵为王侯和统帅,像神和佛一样被供奉起来。
但供奉也各有区别。供奉一个作为神的神和供奉一个作为人的神,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本质上后者是“在我们中间”的,他是“从群众中来”的,也应该再“回到群众中去”。所以他的神武、他的忠孝、他的民族大义和音容笑貌,就变得平易,变得鲜活,变得可资师法和学以致用。他是在人间的。在这个意义上,我更喜欢一个在人间的岳飞。
的确,在岳飞的故里、在岳飞庙、在岳飞先茔,在史迹、文字传说和民间演绎以及乡邻们的讲述里,我看到了作为一个人的神的美好品质正在被宣扬和流布。他的美好品质正在被我们所有人切实地奉为典范:忠直、勇决、仁孝、俭朴,深明大义。让人与人对话,让岳飞的精神得到更好的普及和转化。这么说一点也不矫情,当然也无关什么主旋律。大英雄岳飞身上所能焕发出来的精神光照,在此时在此地,得到坚定的确认,让它在人群里、在人间壮大,生成希望然后收获果实。当年我坐在牛背上仰望那个抽象的英雄梦时,大约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一趟实地的汤阴之行,让它从悬浮开始降落,来到了烟火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