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许明善
年轻人是最富有正义感和指谬勇气的。如果对未来负责,优秀的长者都会放下自尊而维护这种宝贵的品质。我的恩师许明善,就是一位这样的人。
早年,我在西安陆军学院首届新闻班读书的时候,曾聆听过一位首长的精彩讲座。席间,首长将前苏联马卡连柯所著《教育诗》误说成是高尔基写的。我年少气盛,便举手指谬。首长极有涵养风度,立即便更正了。但这件小事却传到了许明善老师处,而且传得很玄乎,甚至有人见许老师还在他主持的文艺副刊上继续发表我的诗文,便给许老师打电话,说我如何得罪了首长,如何狂妄,云云。然而明善老师非但不听,而且把积压我的其它诗文也找出来一一刊发了。意思很显然——不爱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报告。
后来我去拜望老师,老师说:“你惹了多大的事啊?弄得人家电话不断。”我便将原委讲了一遍,老师说,“就这么屁大个事啊!难怪,人家首长一句话也没说,倒是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反复打电话给我。我是吓大的呀?偏发。我就喜欢你这种敢于指证、指谬的心性。记住,这是你最可爱,也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我毕业后,便到明善老师所在报社实习。从编稿到发稿,从画版到校对,老师不仅耳提面命,手把手教,而且还拿出了他的奖励办法,他对我说:“久辛,你抓一个错别字,给你发十行诗;抓三个,发一篇散文;如果到我都找不到错别字了,就放手让你发一期报。”
那些个日月里,我把字典都快翻烂了,真是用心之极。终于,有一张报他反复多遍没有抓出什么错来,我便美滋滋地对他说:“下期我发了啊?”他诡笑着说:“别急,我晚上再看一遍。”那晚上老师真的来到办公室,硬是改了两处在我看来可改可不改的地方,他对我说:“不是我说话不算数啊,你看这两处,读着别扭,你也不说改一下,还得劳我晚上加班看,得罚你呢!”他一边坏笑着说,一边还用手指点我的头,那样子好像我真错了。我说:“您老还是不放权呀!”“权?什么权?”“发稿权呀!”“我什么时候说放权了?我就是说了,报社同意吗?我敢吗?”
许老师确实胆子很小,有时怕出差,本来已经校改完毕了,他能深更半夜跑到报社来再看一遍大样。我那时在办公室的钢丝床上睡觉,刚梦见仙女下凡,他便破门而入,打开台灯再校两遍,根本不管我的感受。
我从戈壁滩来,嗓门儿大。每次在老师家吃饭,他总要嘱我说话小声点,生怕招惹什么是非。师娘徐戈冰在电视台工作,一次说起他们单位一个人当了台领导。明善老师很吃惊,便问:“就是那个把老婆送给领导去跳舞的家伙?”师娘说:“是啊,什么都不会,就会钻营,却说自己是复合型人才。”我插嘴问:“那许老师算什么人呢?”师娘说:“他呀,只能算个专业技术人员。你别急,早晚你也是。”这话可把老师说急了,放下碗,声音也放大了三倍,连珠炮似地放了一通:“狗屁,复合型人才说的是首先要成为专业人才,要先有一个专业,在一个专业的基础上,又有第二第三专业的人,才可以算复合型人才,什么专业都没有的人,那是旧社会的混混儿,新社会的万金油,早晚得淘汰!”
看他说话的样子,好像在捍卫什么真理似的,有点偏执,又有点性不容恶。我发现老师那一代知识分子身上,都有这种闪光的缺陷。表面看去是软捏不捏的,可到了关键时刻,原则性很强,有时强得让人目瞪口呆。
但老师又是一个善解人意、深挚真情的人。那年我失恋,提前从西安来到兰州老师家。我只说了几句话,老师便全明白了,立即和师娘一起为我在另一空房间铺床。晚饭吃得没有一点声息,我不愿说,他也不便问。饭后,老师陪我坐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催他去休息,他催我休息,谁也说不动谁。就这样,老师和我坐到了天亮……
10年前,恩师许明善到西兰光缆工程的西藏现场采访,途中遇险牺牲。送葬那天,看着师娘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心都要碎了。但我竟然没有一滴眼泪,既使到今天的此时此刻,我仍然没有泪水。这是为什么?是我对老师感情不深吗?我想,也许恩师已把他的魂魄附在了我的身上,使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他活着,还怎么能流出眼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