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对盲人的廉价同情造成一堵高墙
上学读书的时候,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博尔赫斯有家族性遗传的眼疾,从他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会永远告别光明。我惊讶于博尔赫斯对命运表现出的惊人平静,对于失明,博尔赫斯说,“我在静默中,等待黄昏缓缓来临。”
没有光明的世界是沉默的,这是我对另一个世界的最初遐想。小说《推拿》面世,它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熟悉毕飞宇创作的人会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温吞沉稳的作家,在他的小说中,舒缓流畅的语言和表面的风平浪静下,往往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欲望。从《青衣》中为戏疯狂的筱燕秋到《平原》中由淳朴而狰狞的端方,无不跋涉在大起大落的欲望之中。然而,在这部描写盲人生活的长篇中,毕飞宇却表现了一种难得的细致和温情。
《推拿》中的盲人世界是沉默的。在毕飞宇笔下,先天失明的盲人们无声无息,对整个世界充满隔膜和敬畏,始终无法和谐地融入一个被健康人标准化了的世界。他们小心翼翼地争取自我的独立和尊严,为了可能的尊重,他们殚精竭虑:身体强壮的王大夫,为游手好闲的弟弟划开了自己的胸膛,鲜血、自尊和耻辱一起喷涌而出;音乐天才都红无法忍受廉价的同情和赞美,放弃了取悦于人的表演生涯,从事艰难的“推拿”工作;张宗琪的生活更近乎悲剧,幼年被威胁所包裹的人生,让他永远处于被毒死的恐惧之中……他们和世界的紧张、疏离和不协调,来源于世界里面没有光亮,于是他们不得不磕磕绊绊、不得不小心翼翼,惧怕自己轻易成为一个笑话、一个耻辱、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后天失明的盲人呢?他们“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由光明而滑落到黑暗深渊这一过程之中,突然到来的隔膜是痛苦的:小马一度自杀,每天沉默地玩着他的时间游戏,时间是有刻度的、有质感的,可以反复堆砌以供冥想的玩具;顽强的金嫣“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用她仅剩的光明来执著追逐想象中的爱情,而那些黑暗里的沉默却让她在泰来的矜持和自卑前痛哭失声;张一光为劫后余生而窃喜,却用“天赐”的失明来放纵生命……
在《推拿》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情感都处于一种小心翼翼的纠结状态。同毕飞宇那些张扬生命活力和欲望色彩的小说不同,《推拿》是极度内敛的,平缓和激烈、温情和残酷都共生于缓缓流淌的情节之中。《推拿》的主人公们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普遍隐忍着自己的欲望、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他们的敏感、坚持、追求却又常常走向了错误的方向。毕飞宇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将人性中欲望和不羁的一面轻快剖开,也没有出于廉价的同情对盲人的生活状态有所回护,而是出于平等和尊重,对他们的生活进行了如实描绘,并带来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老板沙复明也是盲人,或者说,是最懂盲人的盲人,正是他,却没有给自己的员工、给自己的生意、给自己的爱情提供一份理所应当的合同。正因如此,这个理应最理解盲人的人,在面对“如果是其他人我又会怎么办”这样一个问题时,几乎灵魂出窍。
毕飞宇不无犀利地说,社会对盲人们廉价的同情、无意的戏弄和有意的利用,造成了一种可悲的隔阂,同时,盲人们自我的敏感压抑、沉默无声也在加厚着这堵高墙。
《推拿》毕飞宇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8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