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是傻女无敌
不服不行。谁让吾土吾民,对傻女的偏爱,既有现实基础,又有历史渊源呢?
《红楼梦》里,呆丫头傻大姐就是凭一个傻字,纵横大观园。
这傻大姐是贾母的粗使丫头,十四五岁。从外貌上讲,也是一“丑女”,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干起提水桶扫院子一类的粗活,倒也简捷爽利。说是这么说,可她在《红楼梦》里的出场,哪儿见干什么活儿了?傻大姐在大观园生活有着,出入平安,靠的既不是有把子力气,也不是“丑女无敌”,是她知名傻妞的身份。
每个人都知道她“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这种傻里傻气的名声,给傻大姐带来了很多与众不同的特殊待遇。
比如,自由。别的丫头忙前忙后,她可以闲着没事一个人跑到大观园里掏促织。只要贾母“不唤她”,就能“入园内来玩耍”。这么傻的人,能指望她什么呀?玩就玩呗。她的傻降低了管理者对她的期望值,适用于多数人的工作要求和管理标准,到了傻大姐这儿,不知不觉中有了弹性。
这种时间上、工作量上的不被严格要求,还只是浅层次上的自由。在连黛玉都要时时自警,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的贾府,傻大姐独独能“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屡犯规矩,啥后果没有。她傻,所以她“纵有失礼之处”也没关系。对比那些美貌聪明,却为一杯茶,一句话就被撵出去、扇巴掌的丫鬟们,够“傻”,令小丫头傻大姐处处行大运,生存环境意想不到地宽松。
傻大姐因“傻”名声沾光,最重要的两次,是所谓“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玉”。
她捡到三级黄色的“绣春囊”,“笑嘻嘻地一壁看,一壁走”地把玩,搁别人早“打死了”,因为她傻,邢夫人也就吓唬两句了事。而且,张口就主动替她脱了罪“皆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她是没事儿人一个了,可大观园萧杀之风陡起,司棋、晴雯,都倒了大霉。
高鹗续书,安排傻大姐当“偷梁换柱”的泄密者。让黛玉碰到在花园哭的傻大姐,把宝钗将成为宝二奶奶的秘密没心没肺地捅出来,激得黛玉旧病复发吐血身亡。你见过有谁认真怪责过闯下大祸的傻大姐了?她傻嘛。
但凡换个人,跟黛玉泄了“掉包计”的底试试?不用说宝钗、袭人这种直接利益关系人,随便换个秋纹、碧痕什么的,我打赌,她会被后世红迷们从灵魂深处掘地八百尺,寻出恶意动机,当定了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坏女人、阴谋家。就像晴雯被逐,多少人拼命考证怡红院里的奸细,袭人、秋纹等哪个丫鬟都逃不掉犯罪的嫌疑——谁让她们都不够傻女呢。
大观园两场大悲剧,都跟傻大姐有点关联。害事不浅,毁人不倦,自己却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对坏的事情和糟糕的结果,不用承担责任。因为傻,所以行事无忌,不用担当。在有些时候,“傻”真是一种很罩得住的自我保护的好方式。
你知道“艳照门”女主角之一阿娇为什么会说自己“很傻很天真”了吧?可惜,她不像傻大姐傻名素著,大家都不信她。
傻出名望,傻出风格,傻成旗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除了因傻被宽容,傻女喜剧性的一面,还会让她们因傻而受宠。
贾母喜欢傻大姐,就因为“喜他出言可以发笑,“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你总听过“傻得可爱”的说法吧?傻女是开心果,她们的憨憨傻傻、浑浑噩噩、迷迷糊糊里,天然就具备了某种喜感。傻得冒泡,就变成了超可爱。你会发现,有憨傻之名的人,往往人际关系和谐,在人群中拥有一个好人缘儿。
男人不喜欢女人太聪明。从《诗经》时代起,已经在念叨“哲妇倾城”,一个聪明的女人,会毁掉一个城邦,此类观念的推广和普及,千年以来,努力不辍。对女性智力的警惕和压抑,是我们文明史的一部分,甚至内化成女性的自觉意识,高智商的宝钗都会认可“女子无才便是德”。直至今时今日,男人还是普遍希望女人傻点儿。高学历女性愁嫁,是最直接的例证。
傻女给他们安全感,不会成为他们职业上的对手,也不会在感情上有太多的幺蛾子。对付弱者,男人可以散漫大意不屑一顾,从好的一面理解,当然也可以说,能够解除戒心放松相处。
傻女的存在,也是广大才智平平的女生最大的心理安慰。愚笨的邢夫人对着傻大姐说“你素日是个傻丫头”时,心里一定满足得不行。好不容易,有比她都明显笨的了。有比较才能出光彩,傻女是左拉笔下的《陪衬人》,这种垫底儿的角色,想不人见人爱都难。
晴雯被逐,宝玉问袭人为什么。袭人回答说王夫人一定是觉得晴雯美人儿似的,必不安静,“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袭人的“粗粗笨笨”,也是一种相对“傻”的形式,一个相对“傻”的姿态。不是真傻,就得装傻。貌美见疑,才高招嫉,傻点不会有太大恶果。傻女让人放心,没人惦记,也没人提防。
一些像袭人一样,发现了粗笨的好处的精明女子,眼见着傻女无敌,不免眼热,开始尝试藉着傻的名目,扮成傻的模样,博取傻的好处。比如阿娇,就属于经验不足,疏漏太多,充傻女严重失败。
真正把傻女无敌发挥得出神入化的,是来自底层、积累了一辈子生活智慧的刘姥姥。这位姥姥圆通世故,面上懵懂,内心精明。从她进了荣国府,一路变着花样儿说傻话,尽心尽力做傻动作,最高潮当然是在宴席上,很配合地把自己打扮得满头乱花,朗声背诵“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头老母猪,不抬头”,一手打造了大观园有史以来最热烈的爆笑场面。
凤姐鸳鸯事后为戏弄她赔不是,她说:“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
什么叫扮猪吃老虎?这就是了。刘姥姥什么都知道,这个表面傻乎乎的山野村妇,心里明白着呢。你们希望她傻点儿,喜欢她傻点儿,她越傻,越有娱乐效果,越受欢迎。她才不惮于装疯卖傻一下。刘姥姥虽然身份低微,却在荣国府广受欢迎,她想要在荣国府办的事,不但都顺顺当当办到了,而且远超预期。真算细账的话,谁比谁傻啊?
刘姥姥的实践经验,传递出的真理是:装傻是装傻者的通行证。装到了境界,就会人至傻则无敌。
不过,前提是,你拉得下脸皮、放得下这个身段儿去傻。这是混充傻女最难过的一关。从来都是傻女无敌不错,可无敌的代价,不是人人愿意付的。
所以,碰上以傻女形象行走江湖的,她要不是生就的傻大姐,还是心存敬畏、能闪就闪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