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佐临:戏剧顽童
导演黄蜀芹看见,一个满头银发、西装革履的老头,像“迟到不敢进课堂的孩子般”,微蹲着瘦小的身体,从排练厅外的门缝里往里张望,眼睛在金丝眼镜后面熠熠发光。
那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在上海安福路的排练厅外,她又逮着了父亲,80多岁的戏剧大师黄佐临。
这个老头早就该退休了。1983年,就有人传言,77岁的黄佐临要导最后一部“封箱戏”,可这个老头似乎还没玩够,怎么也不肯“封”箱子。从那年开始,他又连续导了6部戏。85岁高龄,他甚至还在跟一帮“先锋青年”玩话剧,“拨响”了他最后一部作品《闹钟》,直到病痛把他捆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这位戏剧大师,一生导演了近百出话剧与十多部电影,和焦菊隐并称为“南黄北焦”。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院长和名誉院长44年。
没人说得清,年轻的黄佐临,从英国留学归来,在洋行拿月俸600两白银,这样一个金领,怎么就甘愿辞职,做一个当时被认为是下九流的“戏子”?
女儿黄蜀芹唯一的解释是,父亲就是个爱跟戏剧“风车”玩耍的老小孩,是“黄·吉诃德”。
这个大顽童把舞台玩到了家里。1944年,他把买办父亲遗留下来的“宫殿”般的大宅子,当成了收容“流浪艺人”的排练场。每天,黄佐临布置台词、形体作业让演员练习。寄宿在他家15岁的小演员黄宗英,每天头顶水罐,从铺着高级地毯的楼梯上上下下,不知要跑多少遍。
黄佐临导戏花样百出,人称“黄噱头”。为了省人手,他让乐队指挥在《牛郎织女》里客串演牛郎,织女在地上,他戴着牛头耕地,织女一上天,就摘下牛头到乐池来指挥。
他导陈白尘编剧的《升官图》,把铸有“太平通宝”字样的大铜钱摆在台上,中间的铜钱眼,就是连接内外室的门,丑态百出的大小官员就在这铜钱眼里钻进钻出。他导《大马戏团》,给爱撒尿的马挂铅桶上台,谁知尿声更大,最后给它五花大绑,缠上“尿布”上场。他导演《表》,为了拉高票房,就把电影院的钟表封起来让观众猜时间。
他戏迷无数,三教九流的人都喜欢他。走在大街上,常有人指着他:“看,黄佐临,上海最有名的大道具!”
偶尔,“黄噱头”也有无“噱头”可玩,被砸场子的时候。限于经费,他常选一个景的戏,又被称“黄一景”。有一回戏演到一半,一个国民党军官忽然从观众席里跳上台去,把布景全部踢倒,大声吼道:“老子花钱看戏,你们演来演去,怎么不换景!”
在沉闷的年代,好玩的人很容易把“噱头”玩过火。1959年,黄佐临引进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这个剧主题冷、场景冷,是戏剧“间离效果”理论的代表作,起初,剧场被不知“布莱希特是人名还是地名”的观众挤得满满当当,可演到最后,台下只有一个观众——巴金。
从此,他又多了个称号——“胆大爸爸”。
在人们穿着单调、只求填饱肚子,美丽是件奢侈事儿的1962年,黄佐临大胆地提出了“写意戏剧观”,大谈戏剧美学。可当时大多数人、甚至自己的女儿黄蜀芹,也不理解这种戏剧观,直到25年后,他的戏剧主张才得到充分的舞台实践。
文革结束后,被下放的黄佐临,又回到了自己的家。这个老宅子,文革期间被作为肝炎隔离病房,“到处充满了细菌”,他把家一切恢复原样,包括地毯的颜色,沙发的格局,家又成了以前他排戏的舞台。
八旬老头儿还像小孩子过节一样玩戏剧。他突发奇想要以昆曲,演绎莎士比亚作品。在《血手记》里,他用了很多戏曲的抢背、甩发、水袖、髯口。在他生前最后一个春节,他给《闹钟》的编剧赵耀民寄出一张贺年卡,上面画着一只闹钟,这正是他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
早年,黄佐临在英国伯明翰大学攻读商科,只是个“业余的戏剧爱好者”。他把自己写的一个剧本寄给萧伯纳,萧在回信中告诉黄佐临:“如果想有所成就,千万不要做门徒,必须依赖本人的自我生命,独创一格。”
这便成了黄佐临一生的座右铭,他跟戏剧玩耍了60年,“独创一格”了一辈子,直到他玩累了,睡着了。
如今,上海图书馆还保存着萧伯纳送给黄佐临的一本羊皮相册。那时,萧伯纳说,将来你有了满意的演出,就把剧照贴在上面。至今,这本相册仍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