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死了,天鸿活着
这个打鱼出身的孩子没有上过中学。然而1977年恢复高考时却考了望江县的总分第一。某天中午,公社书记跑到他家说:“县委书记请你去一下。”他父亲吓得不知所措。天鸿眼都没抬一下,应:“等我吃完饭。”公社书记忙说:“现在请你去,就是请你吃饭呀!”不满16岁的天鸿说:“那把我爸妈都带上吧?”这个在渔船上长大的孩子用商量的口气说出的话,却含着一种不能改变的意味。
到了地儿,县委书记问他:“你连中学都没上过,却考了这么高的分,是怎么复习的呢?”天鸿说:“趴在船帮上呀。”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1976年到1986年的10年,是中国新诗极为重要的时期,以孙绍振、徐敬亚、谢冕为代表的理论家,率先打出了“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的旗号,像跑马圈地、占山为王一般,将这一段涌现出来的大小诗人一网打尽,并命名为“朦胧诗派”。虽然很多诗人并不朦胧,却也都没有吭声,权把命名当作广告,有益张扬,胜于吃药。
沈天鸿低调做人,高处做事,默默研读,悉心体悟,古今中外,追根溯源,孤苦耙梳,蓦然惊喜,奋笔疾书,不知东方之既白也——他陆续写了几十篇从诗歌形式到诗歌美学方面的文章发表。正是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沈天鸿的名字。他第一个既系统完整又旗帜鲜明地指出了“现代诗的特质是反抒情或反思考”,而且行文中多次使用自己发明的“冷抒情”这个陌生的诗歌理论概念,来解读当时的先锋诗歌。时至今日,其影响仍然深植相当一部分诗人心中,只是早不认他这个“先锋”,自诩为“先锋”了。
其实,我俩认识之初就有分歧,我欣赏他的反抒情与倡导诗的理性思维的诗歌理念,但不同意现代诗只用“冷抒情”,而排斥“热抒情”的“单边”写作方式。也许矫枉过正,他的理论对于新诗半个多世纪以来沿袭的极端膨胀的热抒情来说,的确具有断喝与拨乱反正的意义。
前不久,在安庆相聚,我对他说:“当年你可是绝对的先锋啊。新诗发展到现在,得冷热结合着写,老那么按着写、冷着写,诗就丧失感染力啦。”他温婉轻灵、亲切含蓄的语调又飘过来了,应:“历史上真正流传下来的诗人有两种:一是开场诗人,二是收场诗人;我是前者,你是后者。”他还在我先。我笑说:“这又不是煮酒论英雄,怎么说着说着就互相吹捧起来啦。”我们俩人顿时语塞。
天鸿家楼下是银行。某天深夜银行的警铃大作,天鸿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推窗望去,铃声从银行处炸响而来。他几乎从楼上飞下一般,但怎么也进不了门——门锁得紧紧的。他似困兽般,围着铃声爆响的银行寻找盗贼决斗,却人影儿都没见闪一下。全楼就下来他一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怎么办呢?他心急如焚,到处打电话找银行的领导,折腾了整整一夜。领导来了,门打开了。原来警铃失控,值班员回家睡觉了,他却当了银行的守门员。
这是迂腐还是高贵呢?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诗人海子的名望,现在响彻大江南北。认识不认识的都写文章纪念,好像只要认识海子,诗就肯定好。天鸿没这个雅兴,虽然安庆的诗人都知道海子极为敬重天鸿,甚至早在中学时代就把沈天鸿的诗抄了一本子。包括海子从安庆考上北大之后,每当放假归来,也总到天鸿家喝酒。别看海子又瘦又小,比天鸿小六七岁,但酒量很大,一斤下去像没事儿一样。
我曾问天鸿:“你为什么不写写海子呢?”他说:“我不能写。我认识的海子,与现在人们说的海子完全是两个人。”我说:“那写出来更有意义呀!”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说:“海子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我的,上面只有一句话:‘你还活着?’”
“他什么意思呢?”我问天鸿。天鸿说:“也许他认为,我活着,真实的海子就活着。等我老了,我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抽丝那样,把记忆中真正的海子写出来。”
我感觉,这个老“先锋”,现在已经不再冲在诗意的最前方了,但却更忠于自己内心的世界,豪华落尽,该都是干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