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达:六十四载读一书
   在许多建筑史学家眼中,陈明达一度是一个谜。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天津大学建筑系博导王其亨想就《营造法式》一书中的一些问题,前去请教陈先生,却听说这位“继梁思成、刘敦桢之后,在中国建筑史研究上取得重大成果的杰出学者”,已闭门谢客多年。
   于是,王其亨心怀忐忑地前往陈家。不料,他却发现,年近古稀的陈先生,其实很乐于与同行交谈,绝非传闻中那个“只读古书的迂腐夫子”。
   后来,人们渐渐开始明白,这位建筑史学家深居简出卅载,为的只是一件“在常人看来并不要紧的事”。
   1953年,陈明达受任为文化部文物局业务秘书,主管全国的古建筑保护工作。有一次,北京市委组织讨论是否要拆除某古迹。正当陈明达想要起身发言,说服与会者保留古迹时,北京市委一位领导冲他摆了摆手:“文物局的同志就不必说了,你们的意见我都知道了。”接着,这位领导反复陈述为啥要拆,还“引来阵阵掌声”。
   古迹最终难逃被拆的命运。不久,陈明达便主动请调,到文物出版社做了编审。有人说他“自毁前程”,他却颇为不屑地说,要不是为了完成《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早就不干了”。
   由此,正当壮年的陈明达退出官场,潜心研究起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900多年前由北宋工匠李诫所著的《营造法式》。此后,便有了他30年足不出户的传闻。
   其实,自1932年加入营造学社起,还是学徒工的陈明达就迷上了《营造法式》。只是命运多舛,这个被梁思成嘉许为“明达有奇思”的湖南人,也曾迷惘、消沉。
   挚友莫宗江曾回忆,抗战期间,陈明达正随营造学社在宜宾考察,先是传来消息,他留在北平的母亲和大妹,因贫病交加而死,不久,参加对日地下抵抗活动的未婚妻又殉国而死。
   自此,陈明达时常醉酒,继而是”毫无节制“地嚎啕大哭,酒醉中,他大喊着要上前线杀敌,有时,又会大声吟诵起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
   即便如此,这本书也从未离身。他甚至花费了数年时间,手抄了全本《营造法式》,并绘制了当中的全部插图。
   1962年.时任文物出版社编审的陈明达,赴山西考察应县木塔,由此撰成他的第一本建筑学专著《应县木塔》。此书于1966年的文革“前夜”出版,而在这个建筑史家看来,这仅仅是研究《营造法式》的“前期准备工作”的“三十分之一”。
   他没能继续进行他的工作。文革中,年过半百的陈明达,被下放到“五七干校”接受思想改造,先是被安排和泥、造土坯,说是“让学建筑的专业对口”,随后,又被安排到食堂,给大师傅打下手。
   只是多年后,陈明达与人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居然很“豁达”地说,自己因祸得福练就了硬功夫——两个小时能切出十几斤很细的肉丝。
   “我的待遇算是相当不错了,某君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理所当然被叫去种稻子。”言罢,他哈哈大笑。
   但没人知道这位老人心里真实的想法。在那“被耽搁的十年里”,他原本计划好的对山西佛光寺、天津独乐寺等古建筑的研究,最终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1997年,陈明达离世,外甥殷力欣在整理遗稿时,却惊讶地发现,先生毕生都在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西方人提出‘适用、坚固、美观’的建筑三原则……那么是否存在一个与西方建筑迥异其趣的中国建筑学呢?”在此前与来访学生的一次谈话中,陈明达明确地提出,答案就在《营造法式》中。
   也有研究者指出,从1932年陈明达手抄全本《营造法式》起,到1995年他因病辍笔,一函8册的《营造法式》,占据了这位建筑史大家一生中整整64年的时间。
   有人至今仍然记得,为了画出他最为重要的学术专著——《营造法式大木作制度研究》中的49幅图版,67岁的陈明达,每天都戴着老花镜,站在高大的绘案前,用鸭嘴笔细细涂抹,“图仍然规矩、漂亮,只是,背略有些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