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狡黠”的另一半
当然,凭借这部《历史的天空》,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粗粗啦啦的徐贵祥,居然获得了茅盾文学奖,颇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我曾就这个问题和贵祥讨论过:为什么描写抗日的小说多如牛毛,而唯独你一路闯关夺隘,直取桂冠呢?
这位安徽六安一村支书的儿子告诉我:他研究了日本的国家发展史,日本版的侵华史,而且还看了许多有关日军侵华时期日本的新闻报道。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某日本报纸报道,战争时期日军为表示亲善,大搞表面文章,做点助民劳动,与汪精卫的部队比赛为百姓插秧。结果日军一个班,汪军一个排,但日军插的秧横竖成排,而汪军插的秧东倒西歪,而且人还累得四仰八叉。这肯定有丑化中国人的成分,徐贵祥却从中看出了一支部队更关键的东西——素质。所以他没有丑化日军,也没有丑化国军,当然更没有刻意美化共军。他小心谨慎地、探索式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三军”核心人物的人格与梦想,把战争写成了人格与理想的角逐。
他对我说:“我是共军的后人,但有胸怀和能力还原日军、国军最优秀的品质。日军失败了,国军失败了,那并不是有血有肉有灵魂有信仰的人的失败,而是他们那个利益集团的必然失败。我的《历史的天空》,揭示的就是这个逻辑。”
他打着手势给我说这些话的情景,虽然时隔五六年了,却依然历历在目。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这个农民后代对历史这个宏大主题,竟然有着寻找另一半、探究另一半、挖掘并创造另一半的智慧,真是了不得。
当然,他的“狡黠”不仅表现在写小说上。1991年安徽发大水,系里在教室门口的黑板上写了个启示,意思是号召同学们自愿捐衣捐钱。我们同居一室,他下课后便来到我身边,特别亲切地说:“兄弟,安徽发大水,系里让我问问你,捐多少?”我没思量,便应:“你捐多少我捐多少。”他回身又问别人,大家都没有回过神儿来,便应承了。他说:“那好,我先给大家垫上了啊。”说着便破门而出。
他逐一宿舍如此这般,竟然为家乡募了一万多元。要知道,当时同学们的工资也就二百来元。一位校领导某天课后对全系同学说:“咱们文学系的同学觉悟就是高,捐款全院第一。院领导让我代表他们——感谢同学们!”舍友回来一语道破天机:“系里只在黑板上写了个启示,徐贵祥这狗小子却挨门收钱。”我恍然大悟,贵祥却争辩道:“我到银行把所有存款都取出来垫上了——我容易吗?”
有一年,我要前往兰州军区主持《西北军事文学》杂志,临行前和贵祥碰头,他正色道:“我警告你啊!先治窝,后爬坡。你的能力我绝对相信,但你太理想主义,那不行。”“那怎么样才行呢?”他狡黠地对我说:“先去和大家打成一片。”怕我不明白,又说:“简单地很,先别说办刊物,先请大家喝酒,天天喝,喝成酒肉朋友,义气兄弟,然后嘛,你想办什么,大家都会跟你一起办了。”那天边说边喝,我还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三年后,我从《西北军事文学》调到话剧团当主任,又拐到徐贵祥家喝酒。见了面,他还没听我说话,便是一通幸灾乐祸的冷嘲热讽:“怎么样?让人家轰出杂志社了吧?”我正待解释,他大手掌一伸,像一堵墙,说:“别说!我都知道。刊物办得不错,但是太认真。而且认真就认真吧,怎么和领导也认真?老人家怎么说?怕就怕认真二字,为什么?一,不认真办不成事;二,太认真得罪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岂有不败之理?”
说这话时,你从贵祥那憨厚的脸上,还真看不出狡黠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