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呢?
说实话,对于和读者见面我一向都比较回避。又不是邂逅,你陌生我陌生,两陌生都让人放松,倒还会有新鲜的火花和喜悦。和读者见面,我在明处,读者在暗处,见面时基本都是答记者问,很累人——但是,因为祖母的缘故,我答应了和他见面。
不久他来郑州办事,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他很瘦,高高的,眼睛很大,有一种童真的稚气和温和的羞怯——我想,他在单位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印象中官场上的人,都是有些装的。他应该是把我当朋友来看的吧?陌生的,然而也是熟悉的朋友。
他说得最多的也是他的祖母:他祖母嫁给祖父不久就守了寡,没有儿子,过继了个儿子,儿子因而也与她不亲,但生了长子之后又要她照顾,她就把这个孩子一手带大。孩子长大成人考上大学,后来又分到市里工作,又要成家又要立业,渐渐地很少回老家看她,而她的儿子儿媳同她的感情还是那么淡漠。老人的眼睛又渐渐瞎了,一天,在老房子里上吊自尽。长孙安葬了她之后,从此开始做梦。一天一小梦,三天一大梦,梦里哭,梦醒还是哭——他便是他。
文化路寂静的迪欧咖啡馆里,他的讲述时断时续。他说他现在和父母的感情也很冷淡,仿佛是在替祖母向他们报复。他说他不能看见祖母的照片,祖母的照片都被他锁了起来:是珍宝,也是恐惧。他说老家来人找他帮忙,他都是以祖母来衡量尺度。如果是对祖母好的,就办,不然就不办。他说自从祖母去世,他看到一个陌生人的葬礼就会想起祖母,都会落下泪来。他说他也曾认真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对祖母用情如此之深,后来明白:是因为内疚,没有在祖母去世前多尽自己的孝心,也是因为自私。他怀念祖母固然也是因为爱祖母,然而更是爱自己。祖母存在最大的意义是: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亲他的人。她死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对他这么好了,哪怕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沉默地倾听着。我喜欢这样的讲述者,将自己剖析得这么透彻。他的诚实使他的讲述十分洁净。只讲彼此的祖母,我想,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在对两个老人的讲述和怀念中,我们的心能够彼此温暖和亲近,就已经足够了——难道还不够吗?两个深爱我们我们也深爱的老人,交换她们的生命史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带着她们的气息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相对微笑,会意在心?
在这样的情境里,他不再是男性,我不再是女性。我们在彼此眼中都失去了性别。仿佛回到了本真世界的两个婴儿,只有纯净,纯净,纯净。
谈话间隙常会有沉默。久久沉默之后,每次重新开始说话的瞬间,都没有陌生人之间的突兀和刻意,比如我问他:“那棵树呢?现在长得怎么样?”他马上就知道我在问他祖母坟前的那棵松树。
“雨水太勤,种了好几次都没有活成。去年种下的那棵倒是扎下了根。”他说,“墓地所在的那块田的田主,我每年都要买礼物去看他一次,让他在照顾庄稼的时候顺便帮我照顾一下祖母的坟。”
然后我们一起望着窗外。法桐翠绿的树叶正轻轻地亲吻着蓝灰色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