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市场有多黑
吴树一直好奇地跟着这对父女。这个记者去过很多国家的博物馆,可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神圣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话,而且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
回家后,吴树立刻打开电脑,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敲键盘的手,“叭叭”不停,一直敲下去。5年来,吴树暗访国内古玩市场、拍卖公司、文物造假基地,他说自己“深深受了刺激,必须说出真相”,因为,“我怕人们的灵魂被金钱吞噬。”
12月19日,北京,大风,零下8摄氏度。在一家瑞士咖啡厅,58岁的吴树摘下他的红围巾,刚落定,就指着记者带的他刚出版的《谁在收藏中国》一书说:“我可不指望当畅销书作家。”
“我写这本书,完全是由着性子,喊一嗓子。O型血,爱冲动!”他说。
5年前,这个某家电视台的领导跟普通人一样,对文物一无所知,“看胎”、“看釉”、“听声”这些行话,他一句不懂,他更不知道一些造假的诀窍,比如陶瓷用x线照射后,每一秒钟会将釉面老化程度提早200年左右。
他入行纯属偶然。一次,九江的朋友告诉他,九江市的一农民在河边挖到了一堆“烂罐子”,让他去看看。他随了几个朋友就去了。
一到农民家,农民正在拿稻草擦罐子。事后,他才知道,刚出土的陶瓷文物,一般都得风干半个月,再拿毛刷子轻轻刷去土,最忌讳刚出土就又擦又洗。
10件东西,擦了8个,外面的釉很多都擦掉了,只有两件还没来得及擦。没擦的一个罐子,一边像个鸡头,一边看着像个火炬。他给浙江懂行的朋友打电话。朋友说,快去出土现场,看砖是不是一头高一头低的“塔砖”。吴树随老农一看,果然是“塔砖”。于是,朋友断定,这是西晋的“鸡头罐”,那个所谓的“火炬”,就是鸡尾巴。
一谈价钱,10件东西,老农要1800元。吴树二话没说给了,同去的朋友嘲笑他:“就这堆破罐子?你是不是扶贫来的,给这么多!”
可回到北京,请行家一看,这批“烂罐子”全是“老货”,值几十万元。吴树一下子就傻了。
在初次告捷的刺激下,吴树就成了“每天8万客流量的潘家园的寻宝一族”。那时候,他疯狂地一麻袋一麻袋地买古董,花了10多万元,可结果请专家一看,全是假的!
“像过山车一样,癫狂了一把”后,吴树感觉到,这行当水深,“不是一般人玩的”。于是,他开始研究潘家园,因为,这里以“近乎机器生产的速度,创造出无数个财富神话”。
一张几代人趴在上面吃过饭的方桌价值数万元、一只老祖母的泡菜坛子价值十几万元,一副挂在堂屋里都嫌寒碜的旧画价值几十万元……
一位卖肉的,偶尔拿5斤猪肉换了一张发黄的老画,画上连作者章都没有,却盖了三代皇帝的鉴藏印章,人人都说是赝品,不料却被人高价收了去。数年后,这幅老画现身美国纽约拍卖会,落槌187万美元(合1600万人民币),创下了当代中国古代书画拍卖的世界纪录。
一位柳先生,在潘家园50元淘回一只天蓝釉红斑钧瓷洗,被妻子嘲笑“一只患有红斑狼疮症状的烂碗”,拿着装洗衣粉,后来被人2万元收了去,结果这只碗被国家博物馆做碳14测试,证明是宋代的钧瓷,最后以600万元转让。
潘家园“捡漏儿”的财富童话,吴树听了太多。可听到看到更多的是败家的,上当的,走火入魔了的。
在采访中,他发现有个做发财梦的人,光“成化斗彩鸡缸罐”,就收了500多只,可惜全是“假货”。吴树还拜访了一个河北的大企业家,企业家花了上亿元买了1000多件藏品,可真品不上10件。
他在潘家园发放问卷调查,发现95%的人是用来投资,5%的人用来收藏。也就是说,中国绝大多数文物收藏爱好者都是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杀上淘宝之路的。
朋友告诉吴树:“现在从事文物买卖的回报,已经远远超过了贩卖毒品和军火,而且安全、体面、文雅!你要是搞到一件大器,出手就是几百上千万元甚至几个亿,相当于贩卖上吨重的毒品。”
在潘家园转转,吴树总能发现些呆呆傻傻的“古玩虫”:他们神魂颠倒、目光直视,回家喝茶盯着自家的杯子,吃饭看着盛菜的盘子发呆,出门在外踩到一块石头,也要捡起来仔细端详,生怕放过一次点石成金的机会。
为了弄清那些假货的来源,吴树化装成文物贩子,甚至掏钱买假货,取得信任,暗访造假村。怕说外行话,他还花了一万多元钱买专业书、音像制品。
他还暗访过安徽的一个文物贩子。这个文物贩子,在合肥城郊一块废弃的棉花地里,建造了一个在全世界文物市场呼风唤雨的地下“青铜王国”。后来,这个文物贩子被判刑,香港乃至国际文物市场的青铜器,竟因此而价格飞涨。
他还得知,曾被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竞相收购的一个仿制“北魏陶俑”,被公安部门查出,实际上出自河南洛阳村民高水旺家。他家的后院堆满了唐三彩,这种“高仿品”,甚至还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民间工艺美术品”荣誉证书,并以此在工商局注册,照章纳税。
走完一个个“青铜器村”、“陶俑村”,吴树感慨:“现在造假技术之高,别说仪器,有的连神仙都分不出。还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除了造假,还有盗宝。吴树说,近些年在全国范围内发掘的古墓,未被盗墓贼染指的不到5%。难怪新疆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感慨,他们是“跟着盗墓贼搞考古,尽捡他们剩下的破烂。”
如今,中国的艺术品投资市场,已是一片繁荣景象。在中国,热衷于艺术品投资的爱好者,已经有7000万人,年交易额近200亿元。可这个泱泱大国,真是文物大国吗?
一组数字让吴树吃惊不小: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总量,超过了国内馆藏文物的总和,中国博物馆现有的文物收藏总量,不足美国一家博物馆系统的十分之一。
中国的文物,正在以这样的速度流失——某天,仅4个海关,仅5%的抽检率,就查获了走私文物15512件。
吴树到香港中环的荷李活道和上环的摩罗街暗访,摸清了国宝外流的几种方式,其中最常见的是“带工”,即随便找个往返香港内地的菜农,往菜担子中一放就轻松过关了。还有的通过邮件快递、装在箱板夹层、混在一模一样的工艺品里走私过关。
几年的采访下来,吴树觉得这一路越走越黑。“文物市场这个黑洞深不见底啊。”他感叹道。
“到底有多黑?”有人问他。
吴树拍拍《谁在收藏中国》漆黑一片的的封面说:“比这黑皮书的黑皮肤还黑!”
有人把中国的拍卖公司形容成“刚刚开屏的金孔雀”,吴树却说:“那是只黑乌鸦!”
吴树就亲自参与了一场“左手卖给右手”的拍卖游戏。他说,许多拍卖公司知假拍假,甚至公然宣称,拍不了值钱的真东西,只拍“有卖相”的赝品。
他收集了大量名人打假资料。
画家韩美林曾直言:“北京有家拍卖公司卖了800多张‘韩美林’,全是假画,市场上流通的韩美林的画99%是假的。”
拍卖会上,中国“画僧”史国良多次发现仿制他的假画,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建起个人网站,公开打假。
70多岁的老画家杨红太,曾在北京一家拍卖公司,当场指着赝品说:“这不是我的《打水姑娘》!”可拍卖公司态度模糊,就是不认错。
89岁的吴冠中现在很少鉴定自己的作品。原因很简单,因为艺术市场上,他的“假画太多了,忙不过来”。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即使他鉴定是假的,造假者和拍卖行也得不到法律的追究,艺术品不保真,成了拍卖行的潜规则。
一位收藏人以253万元拍得署名为吴冠中的油画《池塘》,吴冠中看到此画后,气愤地在画上写下“这画非我所作,系伪作”,并签上名。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啊。”吴树苦笑着说,“这假画本来一钱不值,可正因为有了吴老这话和签名,却让它成了重要的文物!”
每次看到全国各地的电视台遍地开花地热播“鉴宝”节目,吴树就愤愤地换台。他希望“国家整顿这些节目”,因为,这对文物保护来说,“是场灾难”。
他解释说,电视误导了全民藏宝热,那些精彩的估价环节,误导了观众:似乎,一件宝物能卖多少钱,便决定了它的全部价值。
只有看到主持人王刚,他才会放下遥控器,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刻:王刚手持护宝锤,高高抬起,锤落声起:“去伪——存真”!赝品碎了!
“那才叫痛快!”吴树坏坏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