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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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百年村小

本报记者 李斌 王洪坤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08-12-25    [打印] [关闭]
    白云村年轻的村支书唐谢辉最近向有关部门递交了几份报告,希望恢复小学原有的风貌,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说县教育局一位领导对此“态度冷淡”。

    一位在长沙工作多年的校友回到老家,发现母校“面目全非”,很心痛,他鼓励村支书,“如果报告不管用,我们再想办法发动校友们捐款,不能看着它垮掉。”他找到记者,“来这里看看吧”,他想通过媒体呼吁,以使这所让当地普通村民都充满敬意的小学重焕生机。

    学校名叫“白云完小”,在湖南省新化县白云村。

    回忆它的历史,对那些目不识丁的村民和老态龙钟的校友而言,是一种交织着快乐与兴奋的体验。尽管,现存的学校距离这样的回忆正变得越来越遥远。

    白云完小前身为“西团书院”,曾以环境优雅著称,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几乎从未中断过教学功能,在当地产生了长期的影响,培养出了教育家成仿吾这样的人物。

    1995年以来,新化县的1055所中小学被削减到了现在的400多所,白云完小没有被撤销,但也没有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它仍默默无闻地待在一片开阔的田野当中。

    它保留了民国时期建成的一栋教学楼,以及年代更为久远的高达近四米的青砖围墙。但在高墙内外发生的那些动人的教育故事和它完整的风貌,只是存活于人们零星的记忆里。

    把学校建成最适合读书的地方

    在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5岁的戴冠华好奇地迈进了白云完小的大门。在近60年后,她用近似于大声喊叫的方式表达着这所学校最初带给自己的惊奇和恐慌,她说:“我在里面转了半天,都转不出来,急得哭了,后来是跟着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师才走出来的。”

    据说当时的白云小学基本还保留着建成时的模样,古朴幽静,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俯视,如同一个大写的“西”字。

    人们谈论起它,都会惊叹于“大雨天在里面走,都不会湿鞋”。学校占地约有八亩,各个建筑物之间有回廊相接,由干净发亮的青石板路连通。

    伍先勇是白云完小现任校长,40年前,他是这里的学生。伍校长抽着两元钱一包的芙蓉牌香烟,穿着有点发皱的蓝色西装,在今不如昔的校园里转悠,情绪有点低落。他望着眼前的沟渠,那里正积淀着越来越多的垃圾,“想当初,是绿水环绕着校园,清澈见底”。

    早期的办学者想方设法要把“西团书院”建成最适合读书的地方。他们竟然想到把几百米外的河水引进校园。河水蜿蜒而来,带着许多鱼虾、泥鳅和螃蟹,流进石头砌成的深约30厘米的沟渠里,在书院里绕来绕去。孩子们在此嬉戏玩乐、取水研墨,或把沾满泥巴的鞋子洗净。

    使用过乡村学校厕所的人,对那里的藏污纳垢和刺鼻的异味印象深刻。但白云完小例外,厕所设计的巧妙和精细令人感叹。虽然没有排风和冲水设备,但设计者用一堵厚实的木墙把厕所和校园完全隔离,厕所的另一面则尽可能向田野敞开,保证了24小时良好的通风。

    但当年的精妙设计如今不少已经消失了。70岁的戴祝南是一位木匠,和爷爷、父亲一样曾在学校做过多年的木工。但戴师傅失望地发现,女厕所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那种“像一把椅子,两边还有扶手”的木质厕位被粗糙的红砖踏板取代了。

    男厕所基本还保留着原始的木结构造型,但是每个厕位的木门都没有了,它们一致敞开,像人们见惯的那种粗陋的公共厕所一样。“卫生也比以前差了。”戴师傅皱着眉头,嘟嘟囔囔表达着对现状的不满,“以前每天都有人打扫,每周还要用水冲洗一遍的。”

    尽管如此,依然随处可见早期的办学者在教育上的用心。学校曾设有一间纪念堂,供有“兼善义学捐主神位及建校诸君子肖像用于景仰”,后来被破烂桌椅占据了空间。

    镌刻在纪念堂墙上的碑文,清晰地记载了教学大楼艰难的建设过程,它“自民国二十九年初奠基,至三十二年冬成功,费时三载”,由各方捐款筹资二十万元法币(记者注:法币为中华民国时期国民政府发行的货币)建成。

    这次添建新校舍,建筑质量被放在了至关重要的位置。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参与了校舍的施工,他回忆说,光地基就挖到了四五米深,还涌出了地下水,一块块长约3米的条形巨石被平整地铺在最底层,又在上面垒以厚石。横梁是支撑房屋的关键力量,它们来自几十里外的深山,一棵树往往需要20多个男人才能拖动。

    教学楼为两层,高约9米,在碑文中被形容为“固如竹苞,密如松茂”。

    怀念老师的那些品德

    白云完小给它的许多学生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至少在刘希圣看来是这样。他离开学校已有13年,偶尔会在梦中回到那座独一无二的校园。

    “我很爱它。”刘老师面带笑容,缓慢而坚定地说,“我在那里度过了有价值的一生。”

    老人一辈子都喜欢演戏、画画、参加社会活动。“有一个女老师是大学毕业生,弹着风琴带大家唱歌,还教我们演戏”,在女教师的鼓励下,他参加了一个抗日题材的节目演出,扮演卖面包的男生。小男孩就这样“爱上了文艺表演”。

    老人以赞许的口吻称小学的老师们“是进步青年,思想蛮活跃”,写了许多迎接解放的标语,还经常集会。他被激情澎湃的老师们所吸引,无比欣喜地看着他们在学校旁边的小河里建起水坝,站在收割稻谷所用的大木桶里进行“划船”比赛,以此庆祝解放。

    “这些事情对我的一生都有影响。”刘希圣说,1956年,他从邵阳师范学校毕业回到白云完小教“算术”,把很多时间放在了画画和学校的文艺宣传上,还写了不少相声和欢乐短剧。

    伍德厚73岁,在他的印象中,老师们“书生意气,风度翩翩,很有知识分子的味道,与现在的乡村教师不一样”。他们教历史和地理,可以不带教案,“滔滔不绝”。

    据《新化县志》记载,在抗战期间,一批高校教师为避战祸回到新化任教,还有不少名学者奔赴重庆路过该县时留了下来,这使得新化县的教育盛极一时。

    85岁的王协华摇着辘轳讲述一位名叫王保元的女教师,“正规、漂亮,是地主家的大小姐,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她从湘雅医学院毕业后,带着一副人体骨骼模型来到白云完小。王老师“不喜欢自己的家,寒暑假都在学校里,她要过自己的生活,喜欢和学生在一起”。

    “我还很怀念老师的那些品德。”卢晓苏说,他是白云村的村民,1962年进入白云完小,在那里度过了从小学到初中的九年时光。“我感觉那时的老师总是在想方设法让学生成才。”卢晓苏说,“哪怕是刚被批斗完,下一节课就是他的,他还是会去上。”

    一位名叫杨乃文的女老师让卢晓苏印象深刻。杨老师身高不到一米六,体型略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她常常走十几里山路去家访,深更半夜才回到学校。如果有人迟到,她一定会核实具体的原因。她会背着生病的学生去看医生,也会把自己做的布鞋送给贫穷的孩子。个子矮小的杨老师在学生心中树立了高大、亲切而威严的形象。所以,卢晓苏相信她对“文革”的评价。

    “文革”期间的白云完小,教学秩序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冲击,这让一位从武汉过来搞调研的同志“觉得不可思议”。这要归功于那些老师的尽职尽责。

    总务主任戴重恒如同校园的保护神。学校校门像大开的“八”字,在白色的墙底上写着红色的“敬教”、“育才”四个字,人们将之视为书院历久弥新的传统。红卫兵要破“四旧”,看中了这扇大门。出身贫下中农的戴主任双目圆瞪,一声厉吼:“这是国家财产,谁也不能动一根毫毛。”

    村民在“咚咚”钟声中度过一辈子

    从“西团书院”到白云完小的两百多年间,这所学校对周围的村庄产生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比如学校里传出的钟声。王在文是汕头市国税局副局长,从白云完小毕业数十年后,他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说,“钟很大,直径有一米多,悬挂在过道的大梁上。钟锤从中间用一根绳子吊下来,打钟人拉住吊绳,用力将钟锤敲击在钟的内侧,发出洪亮的声音。”

    钟声能传到方圆十里之外,许多村民在浑厚的“咚——咚——”声中度过了一辈子。直到有一天,钟破了。听不到熟悉的钟声,村民们在好长的时间里都感到很不习惯。

    这所学校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村民品质的形成。那些衣着简朴的村民普遍表现出了对教育和历史的敬意。

    上过这所小学的不少村民喜欢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卢晓苏说:“我们小学六年都不准使用钢笔,每天要一笔一画地练习两三页毛笔字,纸上要干干净净,不能有墨汁。”而他大学毕业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手握毛笔。

    卢晓苏自费订阅了《环球》杂志。在戴祝南的简陋的家中,有藏书300余册,其中包括四大名著。戴师傅说他在白云完小读书时,就喜欢学校的图书室。他小学未毕业就跟着父亲学习做木工,手艺见长的同时,也没有丢弃这个好习惯。

    81岁的戴哲银老人没有机会在白云完小学习,但“学校里的滑梯、爬杆、单双杠、跳高的撑杆、跳远的沙坑和跷跷板”让他留下了少年的美好记忆。他满脸笑容,谈着70多年前的白云小学。他喜欢把牛拴在树上,看师生们打球,还跟着大家一起叫好。那些简单的体育设施曾带给孩子们运动的快乐。

    受学校的影响,附近几个村还组织了自己的球队,每年春节在这里举行男子篮球和女子排球对抗赛。改革开放后,许多年轻人外出打工离开了村庄,球队悄然解散。

    被改变的不只是那些看得见的东西

    白云完小曾以青石板路连通校外的世界,在鼎盛时期拥有1500多名在校生,附近两个县的孩子都争相来此入学。如今,它成了真正的偏僻之地,只剩下8位教师和大约250名学生。

    “在70年代,每个村都有村小,但是来这里读书的人最多。现在,附近没有村小了,这里的学生反而少了。”伍先勇低声说。他认为外出打工的父母太多影响了学校的生源,再加之镇上的学校因人口聚集,交通方便,而更有吸引力。

    但在一些村民看来,这所学校的衰败还与政府的忽视有关。“一些领导没有认识到这所学校的价值,并不是真正关心教育。”一位村民说。古香古色的校园环境逐渐遭到破坏,校门口一栋木结构房屋曾是教员宿舍,被一栋粗糙的红砖房取代。两排据说是清朝风格的木房在五年前被列为D级危房,遭拆除,片瓦不存。鱼池被填平,小花园也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戴祝南曾经花了2.5元钱从白云完小买了一块烂板凳上的坐板,以此“纪念我们一家三代木匠对这所学校做出的努力”。现在,他带着记者在校园里寻找往日的痕迹,不断地摇头叹息。

    “一个特别优雅的学校被破坏了,他们都是败家子,把我们祖先捐建的学校给毁掉了。”他愤愤不平地说。老戴曾经不问缘由,当面指责伍校长:“学校的老房子是在你手上拆掉的,你是有责任的,如果在你手里复建不起来,你就是历史的罪人,永远是罪人。”

    在千校一面的时代,村民们越发怀念独特的白云完小。64岁的戴冠华很关心“这个学校有把握再搞起来吗?”她急切地说:“最好是恢复原样,我举双手赞成。”但是,被改变的不只是那些看得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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