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消失的27年记忆
身穿粉红色裙子的小女孩,慢悠悠穿过斑马线的老人,以及不远处正在抽烟的男子,眼前的生活场景让这个挪威人备感新鲜。
“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高一点,另外一个矮一点呢?”他下意识地问自己,却似乎找不到答案。及至遇到一个好友,他的脑子依然一片空白。
“我跟他打招呼,他就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我想可能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他忘记了我的面孔。”那个名叫吴维的朋友回忆说。
但随后的发现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在2000年的夏天,岛之风不仅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国籍和父母等基本信息,还失去了从出生到当时,也就是过去27年的所有记忆。
“究竟发生了什么?”6年后,这个失忆人带着疑问回到中国,希望重拾当年的记忆。这段经历被他的一个朋友拍摄成纪录片《搜寻记忆》(Hunting Down Memory),将于下月中旬在挪威公映。
我是谁
事实上,在觉察出对方不对劲儿之后,吴维就带着岛之风到武汉一家医院就诊。医生对这个奇怪病人的诊断是逆行性失忆,即把过去的事情遗忘了,但还能形成新的记忆。与之相对的是顺行性失忆,即对新近发生的事情很难形成记忆,但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记忆清晰。
“的确,我记得之后的事情,甚至在失忆后的一年内记忆力非常好。”远在挪威的岛之风通过电话告诉记者。当时,他能准确说出上次聚会的地点,朋友的电话号码,甚至自己的银行卡卡号。
但过去的27年光阴,好像彻底从大脑里“蒸发”了。母亲至今还记得到机场接儿子回家的情景。他礼貌地向母亲打招呼,眼神却透露着迷茫。“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她激动地叫嚷着。
华东师范大学脑功能基因组学研究所教授林龙年表示,目前,科学家并不清楚逆行性失忆的原因。一般来说,记忆的过程大致分为获得、巩固、储存和提取四个阶段。对于逆行性失忆的一种推测是记忆依然存在,只是在提取时出现了障碍。
“如果这样说的话,我的记忆藏在哪里呢?”岛之风不禁问道。通过家人和朋友的叙述,他得知自己是个旅游爱好者。2000年左右,这个人类学专业的大学生来到中国西藏寻找一个可能消失的部族。
但这些记忆似乎只存在于写给朋友的电子邮件,以及曾经拍摄的视频和照片中了。无论观看多少影像,听了多少故事,岛之风都无法回忆出27年来的各种经历。
对此,林龙年有些无能为力。这位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后介绍,目前科学家只能大致推测记忆可能储存在大脑复杂的神经元网络中,至于以何种形式存储,如何储存和读取都不甚了解。
这一部分归因于大脑神经元网络的庞大多变。一个人的大脑中差不多有1400亿个细胞,它们又被叫做神经元。这些“小家伙”之间通过突触链接,形成一张巨大复杂的神经网络。除了复杂多变,神经元的运作方式也十分独特,不同于其他细胞,比如,大脑中的绝大多数神经元都不能复制以形成新神经元。
一度,人们乐观地设想,记忆是一种分子物质,像基因的信息藏在DNA序列当中。但是科学家在大脑里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
直到1999年波士顿大学教授钱卓的发现带来一丝希望。这位神经学教授通过把复制的老鼠NR2B基因植入老鼠胚胎,提高了老鼠的学习与记忆能力,培育出“聪明鼠”,证明NR2B基因是控制大脑学习和记忆的“开关”。
这项成果轰动了全球,被《科学》杂志评为当年世界十大科技成就之一。人们原以为,距离找到记忆的本源已经不远了。但问题接踵而至,即使知道某个分子与记忆有关,但依然无法解答人们迫切需要了解的问题,比如聪明鼠究竟如何贮存信息,形成记忆,并在此后提取记忆中的这些信息进行表达。
记忆真的没有了吗?
对此,复旦大学神经生物学教授李葆明承认,科学家对于记忆的了解只能说大致知道哪一部分与哪一种记忆有关。比如,大脑杏仁体是恐惧记忆建立的神经中枢,大脑皮层负责感觉记忆以及感觉间的关联记忆。
这其中,大脑组织里的海马发挥着重要作用,它是掌握学习和记忆的最主要区域,负责将人们新的经历转化为长期的记忆。
上世纪50年代,一个名叫亨利·莫莱森(Henry Molaison)的癫痫患者被医生切除大脑的颞叶(大脑两侧一边一个)。按照当时精神外科学的推测,这是他癫痫发作的根源。每个内颞叶包括一个扁桃核和一个被称为海马的海马状结构。
手术很成功,术后一年莫莱森只有过两次癫痫大发作,可代价沉重:他无法形成新的记忆,还丢了过去很多记忆。虽然他还记得上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和二战,关于自己成长的记忆却完全没有了。
按照林龙年的说法,莫莱森属于顺行性失忆患者,还稍微有些逆行性失忆。比如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非常不喜欢照镜子,因为这与他已有记忆中的年轻小伙截然不同。但更重要的是,他很难记得新人。即使是相处多年的医生,他每次见面都无法认出对方。
不仅如此,科学家还就此提出陈述性记忆(涉及事实和事件的回忆)和程序性记忆(关于怎样去做某件事的回忆)的分类。这源于针对莫莱森的实验,让他一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手,一边在两条平行线之间描星星,经过练习他描得越来越好,尽管他总是否认自己曾经做过这事。
虽然和莫莱森情况不尽相同,但岛之风的程序性记忆也没有消失。逐渐地,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德语、西班牙语和英语等多种语言。拿起手中的吉他,他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挪威的家中,他还给客人们弹起了一首中文歌曲《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但科学家认为,这并不能说明岛之风恢复记忆的前景乐观。李葆明解释说,程序性记忆主要靠后天的重复,以及经典条件作用来获得。一般而言,失忆症患者很少丢失这种记忆。
这种记忆在理论上属于内隐记忆,主要指人们并没认识到自己拥有这种记忆,也没有下意识地提取这种记忆,但它却在特定任务的操作中表现出来,所以这种记忆有时也被称作无意识记忆或者无察觉记忆。
在采访中,岛之风不停地提到“感觉”这个词:第一次和母亲见面,他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却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面对自己的挪威老家,他并不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却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和过去的老朋友见面,他脑海里想不出来对方的名字,但交往起来也有一种亲切感。
按照林龙年的说法,这种奇怪而又复杂的感觉,恰恰是内隐性记忆的特征。他进一步解释说,内隐性记忆并不进入我们的意识范围,而与大脑中的一些初级感觉皮层有关,即使在失忆症患者中,一般也不易丢失。
记忆还能找回来吗?
但岛之风并不满足于此。2006年,他回到中国,希望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记忆。他先是来到了四川的九寨沟,因为他曾经发信给朋友,自己要到这里寻找某个部族。这个留着长长金发和胡须的男子,还特意戴上了在行李箱里发现的一顶藏式帽子,希望能够成为被别人认出来的线索。
在李葆明看来,这种方法或许是寻找失落记忆的方法之一。他打比方说:“你忘记自己曾经到过长城,这时或许拿出来一张长城的图片,或者提起一个和你一起去过长城的朋友的名字,甚至于有关那天天气情况的一个暗示,就会帮你想起这个事实。”
不过,这种暂时的遗忘并不属于失忆的范畴。林龙年说,正常人都会有遗忘或者健忘的情况发生,但通过各种线索都会找回过去,但失忆者很难。虽然科学家无法准确说出他们的大脑无法读取记忆的原因,但就目前来看,确实没有什么科学实用的方法能够帮助他们找回失去的记忆。
在九寨沟之行一无所获之后,岛之风又来到了湖南的张家界。就是在这里,他模糊地记得被人送上了去武汉的火车。通过当地媒体,他终于发现了当年的真相。原来,他先是在登山时摔了一跤,之后在一户村民家养伤。
但那户村民也说不出来什么,他们只是记得,这个戴着巨大银色耳环的老外,瘸着腿来到他们家里,看起来饿极了,说话之类的思维却很清晰。
岛之风那种奇特的内隐记忆又出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难受,在失去记忆的6年里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这个高大的男人甚至在宾馆里哭泣起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有那么难受的感觉。”他回忆道。
林龙年认为,这或许是岛之风失忆的源头,在脑部受到外力的冲击后,导致了大脑某些组织的器质性损伤。他还乐观地表示,或许某一天这个挪威人受到其他什么剧烈刺激,让他重新找回失去的记忆,这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但岛之风已经不在意了。“我的生活就像重新来过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他笑着说,“如果哪天能够回到从前挺好,如果永远失去了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