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闹市絮叨乡村旧事
身为一名“作家”,任俊娥的写作工具十分寒碜:一本没有封皮的新华字典,一些小学生用过的单线练习本,还有几根只剩下一丁点儿墨油的圆珠笔。
大多数时候,这位“作家”从下午1点开始创作。那个时候家里面没有其他人,该做的家务活也都差不多完成了。她就坐在靠近客厅的阳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偶尔,任俊娥还会画上几笔,尤其是遇上不会写的字时,比如一根绳子上面加上两个圆圈,就代表“疙瘩”的意思了。
是啊,对于一个72岁的农村老太太来说,写作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她眼睛花了,戴一会儿老花镜就觉得眼睛酸痛。她只上过三年女子完小(相当于初中文化水平),又不大会查字典,往往要一页一页地去翻。她的记性大不如前,经常要绞尽脑汁,才能想起人名和日期。
但任俊娥坚持了十年,完成了一部长达27万字的回忆录,名为《咱女人这辈子》。半个月前,她凭借这部自传参加了首届全国农民作家代表座谈会。在20个农民作家中,这位头发花白的山西老人成为年龄最大的参会代表。
“趁着身体还好、识几个字,在没事儿的时候记几句,把苦难的一生记下来,念叨给子孙,希望后人珍惜现在的好生活,不管是顺利的时候还是跌跤打滑的时候,都能舒心畅快地好好活着。”任老太这样解释自己的写作目的。
在北京市中心的这套两居室里,每当有访客前来,任俊娥就会坐在沙发上,讲起自己的故事。旁边是一尺多高的手稿,这里面有儿媳妇工作单位的稿纸,孙女废弃的作业本,还有巴掌大的小纸片。
“想起来就随便找张纸瞎写。”这个身穿宝蓝色对襟袄的老人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在这个乡下老婆婆看来,最初的写作,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那是1998年,任老太刚从山西老家来到北京探望儿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大都市。在过去的61年里,任俊娥的生活圈仅限于山西省永济市赵柏乡下朝村的上百户人家。作为妇女队长,她办过扫盲班,筹建过村办加工厂,也算见过些世面。
但城里人的一举一动,实在让这个农村人看不惯:城里人“懒”,都得早上七八点钟才起床;人人都“圈在方格子里”,别说串门了,就连邻居见面都不认识;在农村,连一条线绳都要反复使用,但城里的垃圾箱边,居然丢着许多旧家具和电器……
她也曾尝试着跟人交流,但发现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的方言。儿女们工作更是繁忙,“哪里有时间听老婆子唠叨”。
巨大的反差,让这位昔日的“女强人”,变得少言寡语起来。“咱一个农民,能说点啥呢?”她操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
后来,儿子胡冰给她拿了些老年杂志打发时间,可上面刊登的回忆录,却让这个母亲动了心思。她也想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写出来,让儿孙们看看,“我们这一辈人在农村是这么个活法”。
这个出生于1938年的农村妇女,便开始从一个红包袱写起。那是1945年的一天,家里来了个陌生人,手中抱着一个红包袱,里面裹着布料和首饰之类。姐姐顺手把其中的银项圈和银馄饨给自己戴上,这就表示双方定了亲。
“什么,奶奶竟然7岁就把自己许给人家了,这简直像小说里才有的故事!”看到这段描述,孙女胡筱丹大吃一惊。这个向来把奶奶视为“活神仙”的女孩子,没有想过自己的祖辈还有这样的经历。
十年前,还在上小学的胡筱丹,在自己的一堆作业本里,无意发现了老人家的“涂鸦”。当时,任俊娥还处于“秘密创作”阶段。她总是趁着无人留意时,偷偷拿出废旧的纸笔写上两句。为了不被人发现,她还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纸片藏在少有人注意到的桌子下面。
可这一写,任老太就再也收不住手了。
在这本“絮絮叨叨”了30万字的回忆录里,任老太写过惊险——年幼的她,在日本鬼子进村时,差点被逃命的家人丢掉;也记录过开心——搞土地承包时,为了避免村干部有私心,村里决定抓阄,结果她抓到了一头牛;她写过无奈——大炼钢铁时,把家里用来防贼的黄铜锁都交了公;也分享过收获——北京奥运会期间,自己在社区里学习“Good Morning”,遇上老外打个招呼,然后大大方方地上前合影……
可不曾想,这些隐藏在历史大事件下的陈年琐事,竟然激起了家人的极大兴趣。
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孙女,是奶奶的忠实粉丝。有时候,她甚至等不及成稿,缠着奶奶直接讲下去。
“这些都是真的吗?”这个酷爱阅读《瑞丽》等时尚杂志的小女生,难以相信过去连买块布都要凭证,而且还要到结婚时才舍得用。而且,诸如土地改革、公共食堂、“四清”运动之类,这些教科书之外的民间记忆,都让胡筱丹备感新鲜。
身为公务员的胡冰也深受启发。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他仍然用黄色便条贴,把书中的重要部分标记出来。这位负责人事的干部,对母亲讲述的“下乡干部老梁”的故事印象深刻。这位干部住在自己家中,吃了块凉馒头,还专门托人捎来粮票作为补偿。
“现在的干部,不吃拿卡要,已经不错了!”胡冰感叹道。
对于这个大家庭来说,任俊娥的小故事,有时还有着“心灵鸡汤”般的温暖。有一次,任俊娥看到孙女把吃剩的饭菜倒掉,心疼不已。她特意写了段《勤是搂钱的耙,俭是存钱的匣》的文字,放在对方的写字台上。在这篇没有分段,只有逗号的小文章里,她用“穷到街头无人问,富到深山有人追”等俗话,来教育孩子勤俭节约。
“搞得我现在吃饭吃得干干净净,还喜欢随手关灯,有时候没注意屋里还有人就关灯了。”胡筱丹笑着说。
一度,这些文字更像任老太宣泄内心情感的窗口。事实上,在来到京城之前,她刚刚经历了大儿子和老伴相继去世的重大打击。住在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她感到孤单寂寞,尤其在看到熙熙攘攘的游人时更是如此。
这位要强的母亲不愿意在人前流泪,她把所有的心事都记录在书里。平时,她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甚至于一两个月才写上三五百字。有时,她也会边哭边写,越写越顺溜,连错别字也很少见,一下午就能写上千字。
在文章里,任俊娥坦然写道:“一辈子可能就是一场戏。年轻时不知道想这些个长远的事,每天就知道不停地去干活,图个温饱,得个好名,有几间房子,一家人热热乎乎地过日子。这辈子就是带着这么个念想走过来的,碰到过磕磕绊绊的事和生生死死的事多了,也就不知道发愁和伤心了,总想着人活一世就要活出点志气来。”
“这块疙瘩总算解开了。”胡冰说。如果不是这些书稿,他们从来不知道老人内心深处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两年前,他决定把母亲的文章打印出来,作为家庭内部收藏。这下子老太太认真起来,一改过去随手写写的习惯,一年内写下了差不多十万字。
2008年秋天,胡冰偶然听说民政部等六部门在全国各地征集农民作品并要出版,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送去了书稿。没想到这些质朴的文字,一下子感动了评委会。
作协主席铁凝在前言中这样评价:“我们感受到她心中的人生滋味,感受到日子的艰辛与美好,以及一颗纯朴、向善、热爱和劳动的心。这一切都令人心存敬意。”
这些看上去文绉绉的语句,任俊娥看不大懂。直到那天开会,她才真正相信自己的作品被选上了,而不是“儿子哄自己”。
“真不习惯。”她笑着说,“人家部级领导都坐在下面,我一个农民在讲台上发言!”
如今,她不太习惯这种成为名人的日子。早晚出去遛弯儿,总有楼上楼下的老伙伴夸她是能人,打到家里的电话找她的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出去吃个饭都会被服务员认出来,拉着自己合影。
“啥作家啊,就是个农民!”现在,这句话是任俊娥的口头禅。这位“作家”至今不明白散文和小说的区别,也不清楚为啥有人那么喜欢自己的作品。
进城生活十多年了,在大都市的繁华里,她依然怀念着农村的质朴生活:坐在自己种的杏树下,和村里的媳妇们围在一起绣花或者纳鞋底,吃饭的时候,你吃我碗里一口,我夹你碗里一口。
“那种踩着泥土的感觉……”任俊娥禁不住闭上眼睛,甩出一句书面语来:“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