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铨:一生如戏
   翻译家杨武能在回忆早年的求学生涯时,总会提起南京大学外文资料室里的那位“个子矮小,却对自己掌管的宝藏了如指掌”的“世外高人”。
   这个“小矮人”精通德语和德国文学,却上不了讲堂。据说他在解放前写过一部得到蒋介石赞赏的剧本,是个“大右派”。尽管如此,德文系的老师们却异常尊敬他,总是称他“陈先生”。
   多年以后,杨武能才得知,这位其貌不扬、言行谨慎的老先生,便是“中国研究日耳曼学的鼻祖”陈铨。这位“图书管理员”,早在1931年就从德国基尔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比自己的导师冯至还早4年。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助理研究员叶隽,在评价这两位“经历相近,专业相同”的留德学人时指出,“就文学创作的艺术性来看,陈铨要弱冯至一筹;但若以“入世”的积极和“致用”的情结而论,陈铨又胜过了那位“沉思的诗人”。”
   早在清华读书时,陈铨便与钱钟书、张荫麟、李长之并称“清华四才子”。但这位以文论著称的学生一度想改习化学,只因化学属于“实际有用的学科”,“习之可服务社会。”这个“学以致用”的想法,引得老师吴宓在日记里大呼“哀哉”。
   其后,抗战的爆发把陈铨引回到传统文人“以文载道”的旧途。1940年4月,他与雷海宗、林同济等人创办《战国策》半月刊,这个日后被称作“战国策派”的团队,在抗战的旗帜下,致力于战时民族文化的重建。此时的陈铨开始尝试用戏剧启发民智。
   作为一个高产的剧作家,陈铨被后人记住的只剩下这样四句台词:“世界是一个舞台,人生是一本戏剧,谁也免不了要粉墨登场,谁也不能在后台休息。”
   从“粉墨登场”到被迫在“后台休息”,这几句话成了陈铨一生命运跌宕起伏的真实写照。
   被左翼文人讥为“粉墨登场”的那出戏,是陈铨抗战期间编写的《野玫瑰》,讲的是国民党女特工在沦陷区用计铲除汉奸的故事。1942年,《野玫瑰》在西南联大上演成功后,重庆话剧界也开始着手排练。这出融合了“战争、爱情、道德”三种元素的话剧,与郭沫若的《屈原》一起,成为重庆当时最轰动的演出剧目。
   女主角秦怡后来回忆说,有一次,国民党的一些空军官兵也来看戏,但戏票已经一抢而空,这些军人竟然在剧场门口架起了机关枪,坚持要入场。
   《野玫瑰》的火爆为作者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可争议也随之而起。在陈铨笔下,汉奸王立民被塑造成一个有人伦之情,甚至有思想的人。这个大胆的尝试,突破了以往锄奸剧中“汉奸即坏蛋”的单一化创作思路,陈铨由此落下了“美化汉奸”的口实。
   皖南事变后,《野玫瑰》愈加成为左翼文人攻击的标靶。1942年,国民党教育部颁发年度学术奖,陈铨的《野玫瑰》与曹禺的《北京人》等作品获三等奖。但在左翼文人的抗议下,国民党后来撤销了对《野玫瑰》的“嘉奖”。
   此时身处昆明的陈铨反应倒很平和。他只在一篇“自辩”中阐明了自己的创作思路,以求“不引起任何误解和歪曲,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这篇自辩,没能改变其日后被批判的命运。1957年陈铨被下放到南京大学外文系的资料室。从他残存的日记可以看到,开会、讨论国内外的政治形势、写思想报告,已经成为陈铨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偶尔的触发,还会勾起他对戏剧生活的怀念。
   之后,脱去右派帽子不久的剧作家,又陷入了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中。数九寒冬的凌晨,陈铨拖着有严重哮喘病的身体,去打扫厕所和扫除积雪。一些别有用心的新邻居,命令陈铨胸前挂上黑牌,终日不准拿下。
   这位“尼采思想最有力的阐释者”,曾经幻想以个体的强烈意志,与整个时代相抗衡。但在1969年1月31日这个寒冷的冬日,他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下”。
   一位作家在重读这段往事时,适逢李安的电影《色,戒》在国内上映,一时间,“美化汉奸”的争议骤起,理由之一竟是“饰演汉奸的梁朝伟过于帅气”。这位作家由此想起陈铨和《野玫瑰》引起的风波,不由得感叹:“这仿佛是历史的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