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民族都能有一个国家
对塞班,我不能顺口称其为一个“岛国”,因为它确实不是一个国,也许从来也不是。塞班和天宁给我一种中国人难以理解,也从未有过的感受,那就是: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有一个国家,也不见得所有民族都需要一个(自己的)国家。至少从1565年西班牙人登陆该岛后,这里就是一个又一个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先后经德国、日本的长期殖民和美国的长期托管,直到1986年,北马里亚纳群岛经全民公决,归属美国。所以现在,这几个岛的人民是美国公民,这几个岛很小的政府机构上空,飘扬着美国国旗,这几个岛的海岸和海面上停泊美国军舰,尽管全世界大多数人知道的美国,远在离他们数千里外的美洲大陆上。美国需要太平洋中的这个战略据点,而当地人民只需要无忧无虑的和平生活。我们在塞班全岛的最高点,看到三艘美军补给舰纹丝不动地停在塞班近海。据说,塞班人每天早上只要看到这三艘美国军舰还好好地停在那里,就会心神气定,认为天下太平。如果哪一天美国军舰突然看不见了,那就是出事了:要么去外海增援战事;要么台风来了,需要到岛的另一侧避风。所以,那三艘美国军舰差不多是塞班人的定心丸和天气预报,关系着全岛人心稳定,轻易不能挪动。
我想,在塞班原住民这样长期的被殖民、被托管的历史境遇中,民族国家的观念、民族国家的需求早已经消失了——也许根本就不曾存在。实际上,民族国家的观念本身就是近代历史的产物,是民族觉醒、民族奋斗的历史产物,并非从来就有。
二战历史,作为一种“旅游特色”,与原住民的土风舞不同,其实带有强势的民族国家的遗响,是强势国家意志在美丽风光中的强烈表达:包括位于天宁岛的美国轰炸日本的原子弹装载地遗址、被美军轰炸得只余断壁残垣的日本空军司令部遗址;位于塞班岛万岁崖的日本“忠魂碑”——至今纪念着被美军赶到海岛边缘、高喊着“天皇万岁”跳崖的日本军人和妇孺。这座从日本本土运来、用陨石雕刻的纪念碑和旁边的几座纪念碑,我感觉有一点美化侵略战争的嫌疑。导游告诉我们,它又被人们称作“口香糖碑”——因为韩国游客到了这里往往用口香糖粘满碑体,以表达他们的民族仇恨;而日本游客到此碑前,则人手一只小铲,为他们的“忠魂”铲去满身的口香糖。两个国家的民族意志和历史情感,至今仍然在这块碑上对抗性地表达着。这些,都并不是美丽风景的一部分。
中文有个词,叫作“煞风景”。我就觉得,塞班人让别人的历史煞了自己的风景,尽管这个小岛对自己的自然资源爱护有加,法律禁止任何人哪怕带出一只贝壳。在日本人立的“忠魂碑”前,我想到:任何一个主权完整的民族国家,都不允许有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为日本侵略军人立纪念碑,何况这块土地有着长期被占领、被殖民的历史。这里很难被日本人当做一个风光旅游地,而是一块伤心之地。因为触目所见,皆是这个几十年前过于强横扩张的民族悲惨败亡的遗迹。
我为那些在历史中惨死的生命深深地感到不值。一种过于强横的思想、信念、意识形态,应该为那些死难者负责,应该为一切死难的生命负责,应该对历史负责。人类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对这种轻视人(同胞与他人)的生命而过于“重视”国家的思想、信念和意识形态保持警惕。